菊如姨和她的都叔                                                                  20188                      號 

 
 
演員陣容頂盛的國內電影《無問西東》糅合了四個時空,跨越中國過去一百年歷史好幾個大時代,當中王力宏擔綱的一段背景是抗日時期的西南聯合大學,當時日本已侵佔了整個華東華南,國民政府退守到西部四川雲貴等地區,北大、清華及南開三間大學亦撤到去昆明成立「西南聯合大學」繼續守住教育下代的崗位。
 
《無問東西》劇照
 
影片所見當時這間臨時大學連稍為似樣有瓦遮頭的教室都缺乏,很多時要在野外上課,又要避日本軍機轟炸,條件十分差劣,卻聚合了全國學術精英,劇終放字幕時逐一介紹在此段中很多一瞬即逝的角色,原來粒粒巨星,都是在不同學問領域的大師,真叫人神往,西南聯大確是一所有如神話般的學府。
 
 
我想起幾個月前寫我母親的好友張菊如時有提到她的丈夫林韋都也曾入讀西南聯大,不知有沒有畢業取得學位?不是懷疑他的程度跟不上,而是兵荒馬亂期間,有無數難以預測及事與願違的變數,但西南聯大收錄他,不已是十分難能可貴的履歷了?
 
小時候一直都沒見過「都叔」,已寫過他是被香港政府驅逐出境到澳門居留。到我唸小五時拍一部名《為誰辛苦為誰忙》的電影要去澳門拍外景,公司安排我母親陪我一起去,那次終於見到都叔了。
 
第一次搭大輪船離開香港,航程約五小時,感覺像出遠門,心情異常興奮,進入澳門境域時開始見到海水呈黃色,更有和香港截然不同的新奇感。
 
港澳輪渡
 
拍戲之餘,我母親有帶我約見都叔好幾次,那時他已禿了頭,完全不是我母親口中他少年時的俊朗。到近年我母親才漏口風說她年輕時暗戀過都叔,但她不主動,而菊如姨則十分主動(我母親如是說),之前她追過我的二舅父(又是一個星味美男),失敗之後轉移目標追他的好友林韋都,結果得嘗所願,但代價不菲,她一生人要勞心勞力擔起港澳兩頭住家,生活艱苦,我母親沒贏到都叔,又焉知非福呢。
 
而都叔把他的一生奉獻給「托派」,追隨TROTSKY的革命理念,流亡到澳門之後好像仍未心息,仍有「任務」,起碼一直都有和世界各地的同路人聯繫。我記得我們曾坐在他居住的荷蘭園附近一個寧靜、帶歐陸氣息的小公園聊天,也有去過他的住所,記憶中全屋通處都堆滿書籍,有些帳簾我拉開裡面全是舊報章,擺放到天花頂,原來他看過的舊報紙都收藏起來,都叔一直都沒有工作,以菊如姨在私立小學任教的「可恥待遇」,如何負擔得起都叔買這些中外書刊,我們都想不通。
 
當年荷蘭園就有很多這類葡式老房子
 
我母親說她曾問菊如姨,都叔是托派,她有沒有加入組織呢?她矢口否認,但那次在澳門問同一條問題,都叔的回答是:怎可能唔係。我們想菊如姨未必有都叔的政治宏觀和理想,但以她對都叔的愛慕和崇拜,她絕對願意充擔港澳兩邊傳遞情報及訊息的角色。
 
當年的澳門有如一個熟睡了的葡萄牙小鎮,我十分喜歡吃佛笑樓的西餐,廚房傳出那陣「西餐味」仍深刻在記憶中,千禧年代曾再去光顧,已不覺有任何特別之處了。
 
 
拍外景那次,女主角陳燕燕經常去位於南環的澳門公寓的陽台喝下午茶,是一座外牆油上粉紅色面向海的精緻建築,外貌有點像縮了水的淺水灣酒店,環境很優雅,不過消費非我家濟所能負擔,我只是有幾次經過遠眺,始終沒進入過。
 
澳門新馬路
 
FAST FORWARD到上世紀九十年代,那時托派早式微,港府和它背後的中共已不再限制這類無威脅的「異見人士」入境,都叔每次來港,我父母都有請他們夫婦飲茶,他提到七十年代當時香港有些年輕人很嚮往托派,他老懷安慰以為後繼有人了,但結果只是小陽春,到最後托派還是式微了。都叔一生奉獻給自己的理想,始終沒「轉呔」,我想些年他就算有「外國勢力」資助也是微不足道,主要還是靠菊如姨賺錢維持家計。
 
難得菊如姨不斷增值,到垂老之年還取到教「公民式」(日本發明教數學的方法)的資格認可,在彩虹邨的家開班,可惜大部份家長對年紀大的教師沒信心,補習人數目漸縮小,最後停辦了。
 
彩虹邨
 
她在世最後幾年每天中午都步行去她家附近一間教會老人中心,付幾元港幣吃一頓中飯,她一直都努力自立,即使環境艱巨,她還是找到她的方法活下去。
 
除了糖尿病,多年來菊如姨雙眼有白內障,她離世前一兩年終於等到排期替一隻眼做手術,在她走的之前能夠重拾視力,清楚再看多一次世界,也是幸運的。
 
他們夫婦有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兒子從小寄居在廣州菊如姨的外家,改革開放後申請到來港團聚,生活就更是百上加斤了,在菊如姨的喪禮我首次見到她兒子,神智又未至於想像中那麼嚴重,不知她過身後兒子怎樣了。
 
菊如姨晚年時,我每逢農曆新年都入些錢去都叔銀行戶口,一直沒有同母親講,怕她會說什麼,但說不定母親也有資助菊如,只是沒告訴我吧,她去世後我每年仍入錢到都叔戶口。一兩年前有一次收到都叔的電話多謝我,聽得出他腦筋仍然清醒靈活,至少當時他仍活著,我是感到安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