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長衫亅的昔日長輩                                                              201712                         號 

 

 

 
Facebook有很多本地懷舊網頁,上傳了大量十分珍貴香港昔日的舊照片,勾起不少過去美好回憶,從很多照片見到幾十年前香港街頭的路人都穿著得遠比現時莊重、斯文,男士們的日常服除了恤衫,當文員的幾乎全都結領呔,穿「夏威夷恤」已是很casual了,女士大部份都穿俗稱「長衫」的旗袍,較富裕的小姐太太,除了長衫,很多時更請裁縫師傅用同一款布料做多一件小外衣,襯成一套,這類小外衣通常都屬短身不蓋腰,中袖 (即去到手彎位置),適宜「二八天」時(指盛夏以外不冷不熱的日子吧)穿著。家庭環境較差的一般不會花錢做多件小外套配襯,天涼時著上開襟毛衣就可保暖,另外手袋、高跟鞋也是不可缺的配搭。
 
猫王示範夏威夷恤
 
我母親有位好友,我們叫她菊如姨,她經濟條件不好,但以前每次來我家探訪都一定著長衫挽手袋及穿上高跟鞋,即使都是便宜貨,看來也十分斯文、得體。
 
她在一間私立學校任教員,叫嶺英中學,原址位於現時銅鑼灣恩平道嘉蘭中心。在五六十年代普及教育尚未普及,考不入學額有限的政府津貼/補助學校,如家庭環境許可,會付較高昂學費就讀私立學校,但私立學校教師他們的待遇正好和高昂的學費成反比,和有政府津貼/補助那些相距很大,甚至可以用「可恥待遇」來形容,在五六十年代大約只有三兩百元的月薪。
 
在香港受教育,拿到本地畢業文憑,有志從事教育工作的,自然可以去政府資助學校任教,稱為「甲級教員」,薪酬是不薄的。隨著解放後大批外地人湧來香港,當中如想繼續任職他們先前在國內的教師工作,即使資歷怎好都未必夠資格,要經過某些考核和審批,名額也不多,菊如姨一直沒跨過當「甲級教員」的門檻,一生人都是在私立學校嶺英中學任教。
 
 
年幼時每次她來當時我們在黃大仙的家探望我母親時,一見到她我必定嚇到大聲嚎哭,眾人為此哈哈大笑,說阿宇點解咁驚菊如姨,很可能是她的樣貌長得確實難看,我視她為怪物吧,當然如此無禮的哭嚷只限於不懂性期間,不識得掩飾自己的真正感覺,到了唸小學已不會再哭了。
 
回想起來菊如姨真是很有心,經常從港島坐小輪來九龍探望我母親,而我母親和我十分sociable的父親相反,是一個相當孤僻的人,這一點可能我也得到母親的遺傳,她很少主動去聯絡朋友,菊如姨是少數這些年直到她幾年前去世,一直都與我母親保持聯繫的好友,但我們竟從不知道,也不過問她住在何處。我母親一向都誇耀菊如姨的數學很到家,替很多學生補習數學,賺多些收入,到我小學六年級要考升中試時,也請菊如姨每周末同我補習數學,教我中學課程才有的代數,用代數去計算術題,我升中試數學取得不俗成績,菊如姨也有功吧,當時我們有沒有付她補習費呢?我一直都不知道。
 
 
以前當私校教員薪水真是少得可憐,她除了養自己,還要寄錢養在大陸由她外家撫養,本身有點弱智的兒子,更要供養長住在澳門一生人都沒工作的丈夫,她如果不是每星期也肯定隔一星期就坐大船去澳門探望丈夫,她丈夫之所以長期住澳門是由於政治原因被香港政府遞解出境的「不受歡迎」人物,他的生平和經歷其實十分具傳奇性,有機會再講這筆。菊如姨當年是怎樣用她微薄的收入擔起這頭家,還要替她丈夫買很多很多中外學術性書籍?真的難以想像。
 
她必然有很堅毅,頑強的生命力,以我所知,除了補習,她也去當年邵氏那些黃梅調電影的幕後代唱,那年代其中一個取得「甲級教員」資格的途徑是考取皇家音樂學校兩科八級成績,如樂器、聲樂、樂理等,就可以成為音樂老師,菊如姨和我母親都曾努力惡補參加考試,我母親不識英文也逼自己死記樂理那些外語,我已不記得菊如姨有沒有考到聲樂八級,但她肯定受過古典聲樂訓練,不知她用什麼渠道入到邵氏任幕後代唱,即使沒得獨唱,只是當合唱部份,也可多賺點收入吧。
 
 
到後來嶺英中學停辦,她亦步入中年,不識英語,在香港真的很難謀生計,幸運地竟又給她找到在灣仔的地標,以前稱為「三角教堂」那間基督教會任管理工作,直至教堂拆卸,而她亦去到要退休的年齡了。
 
未拆卸前的灣仔循道衛理聯合教堂
 
菊如姨一生無論充滿多少辛酸,她總能自強不息,在困境中找到出路,靠自己窮則變變則通活到八十多歲才逝世,也是令人敬重的。我母親常替她不值,說她蠢,被她從來都不工作(相信我母親是指賺錢的工作吧)的丈夫利用,為他「仆心仆命」,不過在我看來,她可能比很多人都幸福,在一個扭曲的環境下,給她一個機會鎖住一個她最愛,而條件(不計經濟)遠比她優勝的男人,無論怎樣艱辛,捱得怎樣苦,相信她也是心甜,樂在其中的。
 
想不到,從長衫竟令我憶起菊如姨,每當我想起她,浮出來的畫面永遠是我仍是孩子時見到她穿長衫的樣子,後來她退休後仍去學日式公文數學,開班替小朋友補習,還有以我有限所知關於她和她最愛的丈夫的事跡,即是只是歷史不會記載的陳年小故事,有機會我仍會續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