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 年的暑假 2016 年 6 月 星島日報
我父親投身空運行業的年代,任職 Sales 的一向都是全男班,父親是業界第一個聘用女性做營業代表,當時有英文報章作專題報道。我在一九六六年暑假仿效外國很多學童做暑期工,去父親在中環的空運公司當過一個多月收貨員,當時這位女營業代表 Madelena Chan 已上班了。
似乎改英文名也有潮流,現時很多英文名字,我小時候聽到未聽過,相反我做暑期工時公司職員像 Marshall、Steve、Gerald、Hank、Stella、Beatrice、Veronica …… 這些名字,現在幾乎絕跡了,Madelena 也是。她確是一個觸目的女性,說不上是一般審美標準的美女:化妝很濃 ── 粗眉、黑眼、鮮紅口唇,用噴髮膠「恤」得很工整的圓拱型髮式,加上古銅色皮膚,現在回想起來有三分似黑人女歌星 Diana Ross,分別在她永遠穿最能顯示女性曲的「長衫」(以前香港人多稱旗袍為長衫,一般女性包括上班族都偏愛穿,「洋服」反而較少見,穿褲就更絕無僅有了)。
做 Sales 替公司找新客戶其實絕不容易,不過我可以想像 Maggie(和她相熟的人都如此簡稱其名)去一間陌生公司敲門,成功率怎都較高,特別是外籍客戶,見到如此一個 Exotic 尤物,英語又流利,總不會拒諸門外吧。我記得有一回她出外會見一個大客戶,如果洽談成功就會帶來很可觀的生意額,所以辦公室内眾同事都有點緊張,我記得當時電話接線小姐就笑說 Maggie 現時正在施展她的「渾身解數」,這是我第一次接觸這句成語,生命中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印象深刻的。
這位女士不是當年的 Maggie, 但感覺很相近
怎麼說我父親用的「美人計」是有其獨到眼光,不過行了第一步,如果沒有專業知識 Back up 也枉然,所以父親也安排了新來的 sales 每星期抽兩三天在下班前接受專業培訓,導師是營業部一位才二十多歲叫 Michael 的年輕同事。
這位 Michael 君可以說是當年典型前途無限的未來精英分子吧,人見人愛的英俊混血兒,一流中學(拔萃男校)畢業後,進入一流機構泛美航空公司,這間在一九九一年倒閉的美資公司至今仍是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它旗下的員工一向在業界被視為一流人才,而他們亦以任職 Pan Am 為傲,連中學「番書」仔女也爭相用印有 Pan Am 商標的挽袋作書包,當作時髦的終極象徵。
不知我父親如何把他從有如天之驕子的泛美營業代表行列挖角過來,他受過大機構正統訓練,正好出任導師講解空運知識。我記得 Maggie 也是很認真聽課,不斷抄筆記,本來以她的條件,身出去蒲,相信很容易就能找到個鬼佬靠山,難得她為不到一千的月薪肯去捱,還認真進修,確是一個令人欽佩的一代奇女子。
其實當年女性的工種大都是對内的,記得當時父親一位好友介紹了一個剛中學畢業的女孩入會計部,這位蔡小姐的父母還特意宴請我們一家,請父親「多多關照」,睇實這個「世姪女」,是很典型老一輩人為子女籌謀出路作出的感恩,後來蔡小姐和公司一位 Sales 拍拖結婚,然後引退,多年後一次在街上重遇,她已步入中年,但看來是挺幸福的。
那個暑假過後,我得悉 Maggie 和 Michael 都相繼辭職,Maggie 被一個客戶拉去做進出口業務,Michael 轉行在中環開設高級時裝店,店名叫 Trend Gallery,這樣的名字現在聽來仍有時尚感覺,如果後來它沒有結業,很有可能會與 Joyce Boutique 一爭朝夕呢。
當年和我一起當收貨員我仍記得的有三人,其中阿偉是從內地偷渡來港,本身有些學問又一直苦修英文,後來我父親提拔他任文職,而這些年他亦忠心耿耿,升職至部門經理直至退休,他兒女均大學畢業,平穩過一生。
有個叫阿森的讀書不成,年紀輕輕就出來打工,印象中他精力過剩,為人衝動而且相當頑皮,但不失為性情中人,他的自卑感特強,總覺得我看低他,已忘了是甚麼事故,但有一次他感到受羞辱而流淚。不久他也晉升做 Sales,並改了英文名 Sam,後來我父親和拍檔拆夥,兩方都沒有拉他過檔,令他自尊心再受打擊,亦可能更觸發他的鬥心和上進心,自己膽粗粗做老闆,竟又成績驕人,這位酒量驚人的空運界前輩至今仍活躍沒退下。
還有一位阿棋,是難得的文藝青年,他不諱言自己是「左派」,痛恨殖民及資本主義,他知我是《中國學生周報》讀者後,便介紹我看左派背景的《海光文藝》雜誌,當時金庸、梁羽生優劣之爭,在《海光文藝》和右派背景的《當代文藝》鬧得不亦樂乎,此外我記得《海光文藝》發表過不少亦舒早期的短篇小說,也算在我的「文藝」發育期間提供了養料。
那是一九六六年的夏天,一年後,我沒有再回父親公司做暑期工了,那年暴動,而父親的公司正位於左派中環一個重要總部「大華國貨公司」的樓上,當時生意及日常營運受到甚麼影響?,阿棋可有參與過這場反英暴動?他之後的人生又如何?我都沒有答案。
一九六七年確是香港歷史一個分水嶺,從此現實已不再是以往那般單純了,不過在我的記憶中,一九六六年的暑假永遠有如一首調子簡單輕快的流行曲,一切都是那麼的 …… Harmless。
* 小宇按:我嘗試上網找當年 Trend Gallery 的資料,一如所料沒有吻合的,但意外發現到一個60年代曾來香港經商的外國人寫的回憶錄,有一段提到 Trend Gallery ,還有它的經理 "Michael Shea"!真是十分珍貴的記錄。Michael 的中文名是佘國安,他朋友同事都叫他的花名:蛇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