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師s 2013 年 1 月 號 外
在戲院看王家衛《一代宗師》時心情是異常激動，不少場景，特別是在後半部，我更激動到眼淚流過不停
當然我以前已不只一次說過我的眼淚其實不怎值錢，例如過去十多年單是日劇已消耗了我至少一公升以上的淚水。最初介紹我追日劇的好友 Amy Ko 曾經說過她可不是什麼題材都看的，起碼她一不看醫院，二不看學校！學校，對我的吸引力也不大，但那些醫院劇、勵志劇不正好提供大量煽情位讓我恣意宣洩內心那些沒出路的情感？我一個人躲在家對住個電視看日劇時，經常都看到手舞足蹈，狂哭狂笑，大叫大嚷，如果有第三者在場肯定會被我的失常舉止嚇傻。
我相信這些叫嚷必然是有著某種治療作用，記得多年前廣州有位研究香港電影的學者李以庄女士來香港作資料搜集，我曾招呼過她在我家住過一段日子，記得到步第一天她關上門在浴室泡浴時突然傳出「大聲嗌」的叫聲，把我嚇到半死，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後來才知道那是她的習慣，在泡熱水時總會大嗌數聲，可能是對減壓有幫助，那麼我看日劇時的叫嚷是不是有異曲同工之效？
但看《一代宗師》我流的應該是另一種的眼淚吧，我覺得我流的淚其中一部份是懷著感激的心，我感激在有生之年居然讓我看到一部在視覺上如此璀璨，充滿極致華采的電影，今次張叔平真是盡獻畢生功力，打造出最炫目亦同時最典雅的畫面，主場「金樓」不用說了，那些道具、擺設之細膩，章子怡和十多個妓女造型 —— 一包括髮式、化粧、衣飾以至神態、表情那些重重疊疊的鋪陳和精緻，確實把「奢華」推到去極限，就算開場梁朝偉在滂沱大雨中大戰，如果有留意到那兩扇鐵閘的紋理圖案，除了是 art deco 的風格之外，還多滲了一絲東方神韻，到後來梁朝偉在香港開武館，場地是殘舊兼簡陋，但依然充滿喚起五十年代回憶的細節，像那些階磚之精美，同樣令人嘆為觀止。
宋慧喬的造型
又或者像宋慧喬，她那份美麗更是殺我措手不及，在一部動作片中，她每次出場帶來的憩靜感，是有著洗滌作用。報導說她不滿戲份被刪剩太少，其實戲份何需多，加多十幾二十分鐘又怎樣，最重要是觀眾離場後會留下多深刻的印象，最佳例子當然是王家衛《阿飛正傳》終場師梁朝偉出現那幾分鐘，看似與全片的主線全無關連，但至今依然為王家衛／梁朝偉迷，以至熱愛電影的人津津樂道，然而那只是一首普通樂曲的長度啊。
張震在《一代宗師》戲份也少，卻佔有一個很特殊的位置，他除了戲份少之外，身份也沒怎麼交待，其實將他的角色完全刪除對劇情的推進也絕無影響，但有他這暗筆，除了帶給觀眾無限想像空間，可以自行填補編導留下的空白之外，亦大大豐富了整部電影的層次感和立體感。他在片中出現了三次，最初是抗日時在東北一列火車上和章子怡一次很微妙，結果沒有認識上，可以說是沒有留下一點痕跡的相遇，在某一程度上是平衡了章子怡和梁朝偉的關係，把單線拉成一個三角，雖然並非對等的三角，卻仍可算得是緣份上或人海中相遇的三角，從這基礎來看，我覺得現時的版本是有欠工整，如果能加一場張震在香港遇上梁朝偉，這一來梁遇上章→章遇上張→到最後張遇上梁，這個三角也就扣成了，據張叔平說確實是有拍過這樣一場戲，張震在香港碰到了梁朝偉，並各自使出剃刀、筷子作了一次較量。真的很期待將來會推出有這樣一場戲的版本。
張震出現的第二場也很奇怪，是在暴雨中大開殺戒。開場時梁朝偉不已在雨中盡顯身手了嗎？怎又來一次encore？還給坊間多一個揶揄「重覆」的藉口？但重覆了開場的雨戰是不是正好道出片中其中一個主題？它的英文片名〈The Grandmasters〉有個S字，武林之浩瀚，有誰可獨領風騷，「一代宗師」又何止一個？在同一輩中，除了梁朝偉，章子怡也不是一代宗師？而天外有天，我們基本上對他一無所知的張震或許同樣都是一代宗師啊，在雨中他不是同樣贏得漂亮嗎？即使那個傳說中的四小時版本真的存在，較詳盡交待張震的背景又怎樣，現時這個兩小時版本已帶來啓示：電影（藝術）確是有著它的限度，它始終是承載不下滄海人間。
正就是消失了的場面？
張震最後一次出現是他後來在香港開了間理髮店，有個小流氓來搞事，結果被張震三兩下手腳收服，其後還成為理髮店一員。先前我眼淚是為片中的 organic beauty 而流，慶幸自己有生之年眼睛竟如此有福氣；顯然易見，原來我活至今天都仍未「化」，仍眷戀著塵世間之美。但從理髮店這場開始，我的眼淚是還給解放後香港那個大環境、大時代。
在我模糊的記憶中，大批內地人（包括我的父母）在五十年代前後離鄉別井湧到香港這片語言不通的陌生土地展開新的生活，小時候像片中那類「上海理髮店」到處都見得到，我也是光顧那些穿白制服，操奇怪口音的理髮師，它們收費通常較一般廣東／本地理髮店稍貴，賣點不外就是「上海」兩個帶來的一點優越感，在我孩童時期簡單的思維，這世界好像不存在「過去」這一回事，從不曾意識到身邊的隣居，以至街上擦身而過的路人當中有多少可能都曾經是顯赫一時的人物而最終「飛入尋常百姓家」？像這些穿白制服的理髮師他們又是如何會端在理髮店裏的呢？張震演的角色令我想起當年那些「外省人」有很大數目應該都是與至親至愛訣別，隻身漂來到香港的，每人的背後都各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辛酸故事吧。
昔日理髮店
五十年代的香港確是有著一份難得的包容。
《一代宗師》在我個人意識可以看成是王家衛向那個遠去的時空，那些消失了的人和物作出一次揮手、敬禮。
今年一月十四日我在前往也斯的喪禮途中忽然想到也斯應該都會喜歡《一代宗師》的，然而他走到人生的盡頭，始終沒有機會看到這部電影，就是差了那麼的幾天，實屬遺憾。人生果真無常！我內心不期然感到一陣的惆悵。
〈玫瑰玫瑰我愛你〉的作曲陳歌辛 (1914-1961)
那邊廂片中出現了〈何日君在來〉和〈玫瑰玫瑰我愛你〉兩首四十年代的時代曲作配樂，或許我先前的期盼：「在斯德哥爾摩的音樂廳唱時代曲」* 的日子，真的指日可待了。
相關參考：《一代宗師》高清預告片 (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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