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中的小說《裸命》                                                                                  2013 4 月                     
 
 
 
陳冠中年前出版帶科幻色彩寓言式小說《盛世》大獲好評,在「中國熱」帶動下更被翻譯成 13 種語文在世界各地發行,其中英文版更是由最負盛名的 Random House 版,之後他亦相繼去了多個國家出席各大小宣傳活動。陳冠中從千禧年已移居到北京,卻潛伏了十多年才推出以首都為背景的《盛世》,我估計一方面他終於對自己溶入中國的大環境深具信心,對北京的語言、各類人的生活習慣方式已有充分的認識和了解,另一方面他又仍然保留了一個「局外人」的客觀和冷靜,而《盛世》正是在如此精妙平衡的基礎上創作出來,實屬一次難得再遇的機緣巧合。
 
                                                                                          《盛世》的英文版和日文版封面
 
珠玉在前,跟著下一本小說又會怎樣?能夠再下一城嗎?那天陳冠中將他的新小說《祼命》交到我手時,我是有點緊張,擔心新作會不會是《盛世》一次沒趣的變奏,甚至重覆?待看了幾頁之後,我的憂慮已一掃而空,多跳躍活潑的文字!然後我一口氣在幾小時內已把它讀完。
 
我對文學從來都沒有深入的研究,看《祼命》只是以一個普通讀者的身份去看它,但我確是感受到它的文學性比《盛世》更強烈更深刻,套用《一代宗師》的用語,一個是「面子」、一個是「子」,《盛世》是外露的、清晰的,而《祼命》較內斂、轉折,多了些曖昧意味,亦有更多留白給讀者自行填補。《祼命》的第一人身敍述者是一名戶籍在拉薩的藏族青年,只接受過普通教育,漢語更非他的母語,加上漢藏的文化差異,由他來敍述他與漢人接觸,特別是小說的後半部他來到北京後的所見所聞,很可能都只一知半解,一廂情願、語焉不清,很多時讀者只能猜測在真實中究竟是什麼一回事,從這個角度看《祼命》全書是了彌漫一種虛實不定,抓不到真實依據的迷離感覺。
 
                                                                                                     香港版和台灣版封面
 
小說的主角是一個名強巴的藏族青年,他在拉薩替一個漢族女商人任司機,書的開端他已當了這份差事好幾年,而且已不只是個司機,已被他稱為「梅姐」的女商人包養,長期為她提供性服務,因而他亦得到盡享優質生活的報酬,過著無憂無慮,令他的哥兒們艷羨的大好日子。
 
小說分為三部份,第一部主要是刻劃他和梅姐的關係,當中不乏極大膽,甚至是用字頗粗俗的性愛描寫,或許會令很多讀者咋舌,其後強巴逐漸發現他的服務開始力不從心,要靠各種幻想填滿腦子才能成事,對一個被包養的人來說,「不舉」確是攞命喪鐘,正當他不知應如何面對現實,打算將這段關係了結之際,梅姐在北京從事設計之類工作的女兒貝貝第一次來到拉薩,她對強巴帶點蔑視的態度,反令他產生一種強烈的性衝動,特別當他感到貝貝並非完全不在乎他時,他簡直像在他人生死角看到一個出口,把自己的感情、慾念以至未來通通投放在這女孩身上,趁梅姐要去尼泊爾公幹那空檔,他毅然開車去遠在幾千公里以外的北京尋找貝貝。
 
 
第二部份主要是蓋括他戀上貝貝的前前後後,以及他開車上京沿途一些點滴,讀來似無關痛癢,而直至到結尾時才知道原來這些小節與書中的主線有莫大關連,絕對不是點綴或的加插,這一部份很有「公路小說」的味道。
 
到了最後部份,強巴抵達北京,達成夢想和貝貝在一起。在他發短訊給梅姐終止他們的關係之後不久,他的「路虎」(Land Rover?) 就被梅姐派人來沒收了,信用咭也被截了,然後他才察覺先前一切的「成就」只不過是築在沙上的假象,什麼「北京歡迎你」是沒有包括他這類人在內的。
 
                                                                                                                         青藏公路
 
基於文化和生活方式的差距,他和貝貝二人的關係其實是很脆弱,沒可能發展下去,貝貝找她媽媽一個似是黑幫頭子的朋友幫強巴安排一份工作,在北京市郊一間他們集團包下來的賓館當保安,而他們做的差事似乎是一些政府當局不想處理,要「外判」出去的項目,例如在賓館內,這些保安的任務是看管好些不知什麼原因被長期囚禁在地下室的人,出外勤時,主要是派去專責捉拿那些從各地來北京「伸冤」的上訪者,然後把他們集中關在賓館,等候各省市安排把這些上訪者遣返原地之如此類的工作。
 
 
這就是《祼命》內容的撮要,它的篇幅不算長,較接近中篇小說模式,但我這幾百字絕對無法涵蓋全書很多精彩、精警、絕妙,前後呼應的小節,而我的文字當然亦遠比不上陳冠中原文的那種風格化,他的用字造句都在模擬強巴的文化水平,用最淺白的文字卻能生動地勾劃出當今社會上某些扭曲、不可思議的狀態,讀到最後更令人不寒而塛。
 
至於可能會較惹來爭議的性愛描述,我可絕對不認同是色情,色情文學在創作時必然會有著挑引讀者性慾的目的,但我不認為陳冠中有這樣的意圖,他用上最直接最不修飾的文字寫這故事 (包括大量性愛獨白),是至有效在極短時間內營造出一種活生生,逼切、無可置疑的真實感,到了小說第三部份當強巴踏入了那個類似執行維穩工作的組織,他的經歷也就同樣相對地更真實、更駭人了。
 
全書的主線是圍繞強巴與梅姐貝貝母女的兩段情慾關係,即使作者否認,相信每一個讀者都會認定內裡或多或少必然埋下某些隱喻。強巴與梅姐的關係很明顯是帶有主僕成份,他也坦然笑自己是梅姐的一頭小藏獒,而當關係一旦完結,他先前擁有的一切也就通通收回。反過來,貝貝和強巴的關係基本上是對等的,兩人在北京那段時光,她一直把強巴放在同等的位置,可惜最後他們仍是無法作進一步發展,但至少不似梅姐般反轉豬肚,是很理性、和平的分手,最後貝貝還把自己的汽車交給強巴,幫他逃離北京。
 
 
書中強巴因為藏人身份,在漢地連去招待所投宿也被拒,即使漢藏不能像兄弟般一家親,如果雙方能像貝貝和強巴那樣,只要雙方彼此尊重、接受和包容,和平共處也不無可能啊﹗
 
這是否正是陳冠中想要傳遞的訊息?我看來至少總是他個人的良好意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