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國際元媛舞會 - 周采茨的終極示範及示威 2012 年 2 月 明 報
(明報題目為:元媛詠嘆調 --- 在上海,做一個晚上的公主)
一百五十多個賓客在 Waldorf Astoria 酒店那個很古典、整個黃埔江夜景就點亮在眼前的宴會廳吃完最後一道甜品,魚貫行落一層樓,密麻麻圍繞在酒店舊翼門廳的四週,準備觀看舞會的高潮 —— 接見元媛的儀式。
踏正晚上十時,舞會的主禮貴賓上座後,十三個元媛,穿著奶白色的晚禮服,頭上戴上鑽冕,每人雙手握著小小一束白玫瑰,隨著現場女高音演唱 Puccini 那首著名的詠嘆調 O Mio Babbino Caro,緩步從樓梯下行到貴賓面前,垂著頭,微微屈膝,向嘉賓作出敬禮。
可能是受到現場那種很罕有很獨特的氣氛所感染,不知怎的,那一刻我是有著一點激動,從香港專程過來幫手那兩個公關更感動到流出眼淚。儀式很多時確是有著難以抵擋的魔力,古往今來,無論那個民族都與儀式有不解之緣,即使來到廿一世紀,我們仍舊被儀式吸引。。
大約一年前我收到居住在上海的周采茨來電,她興奮地告訴我,她剛去過正在試業的華爾道夫,這間位於外灘黃金地段的酒店,它的舊翼保持了它前身 Shanghai Club 那份西方古典風格和氣派,令她想到要舉行一個 Debutante Ball,而酒店的總經理也很雀躍,覺得這構想和酒店的格調十分匹配,答應會作出全面配合。
「這將會是我的 swan song。」周采茨在電話如是說。
是不是她「最後的功業」,這還未定案,但肯定在那一刻周采茨已作好準備,為這個後來很精妙的被翻譯為「元媛舞會」的壯舉全力以赴,盡獻她畢生的功力和修為。
周采茨是誰?她的功力和修為又是什麼?
如果說她是周信芳的女兒,而讀者依然茫無頭緒,這正好就是周采茨的悲劇。她父親周信芳(藝名麒麟童)是上世紀的國寶級京劇大師,文革前他備受尊崇,正如周采茨憶述,當年他們在上海的家每天都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客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凡,他們幾兄弟姊妹從小就被送到英國讀寄宿學校,她姐姐采芹成為名演員,近年返國演出電視劇《紅樓夢》賈母一角,哥哥周英華在英美多個大城市經營 Mr. Chow 中餐廳,多年來都是時尚界的食堂,在國際有響噹噹的聲譽。文革以後,他們都回不去祖家,周采茨就「流放」到來香港。在此地當然也總會有些人知道她的家底,但肯定為數不多。或許她最大的優點就是一份「不甘心」,從我多年前認識她至今,總令我想到「龍困淺水」的嗟嘆,她從小耳濡目染的「海派作風」,在香港確是有點無用武之地,一般的香港人根本就不明白也不認同所謂的海派精神。
童年「車如流水馬如龍」時的周采茨
其實這些年來我是從她身上偷師到不少頗為妙絕的處世處事技倆,更帶給我不少寫作材料,例如她曾經點醒我一間屋如果主人不可能什麼都用上最貴的,也起碼要落重本買一樣超勁的(如水晶吊燈、名畫 ……)來「鎮住間屋」,務求客人被它「懾」住。當年她在麥當奴道的家通往露台的到地窗,一般人都會用最通行的鋁質框,她卻堅持找人訂做木質框的 French Windows。我以前的文章也寫過她對香港每個家庭在門口放一個鞋櫃有微言,又或者到她家作客時,見到她煞有介事搖動一個小銀鈴來呼喚傭人侍餐,將英國大宅的規矩搬到來廚房飯廳才咫尺之間的香港,也真是服了她。
近年周采茨有時回港小住,在酒店貴賓樓層請我喝下午茶時,她特別叮囑侍應給我「她的咖啡」,原來她特別存放了她的私家咖啡豆在貴賓室來自用,她能不讓身邊朋友以及服侍她的人留下深刻印象嗎?又如這次元媛舞會期間,見到她在華爾道夫酒店她的「工作套房」內,一邊大罵幾個惶恐的侍應服務不周,失禮她的客人,一邊又將一張一張的一百元人仔塞入他們手中 …… 這些正好是典型海派作風示範。
千禧年後,周采茨一家人搬到去上海長住,我猜想當時她是滿懷欣喜可以回到她的根,重返海派的發源地,終於得以大展所長,終於可以「被明白」。但顯然她失望了,上海已不再是她想當然的上海,現時的新貴早已有著他們自己的價值觀和生活模式,不會再買,或根本不了解「老海派」那一套。大家忙於收藏搜購名車、名表、名酒、名鑽飾、名手袋、名名名 …… 而周采茨一直以來推崇的貴族禮儀、風範,別人大概都懶得去理會了。本來一鼓作氣回歸上海準備把她的海派心得發揚光大,薪火相傳,發覺原早已斷層,我覺得與其說籌辦這次元媛舞會是她的天鵝之歌,不如說是她一次英式貴族示範,向現時的洋洋自得的新貴還以顏色,甚至掌摑。
周采茨在晚宴致詞
什麼是優質生活?什麼是奢華、氣派?中國從無產階級以至又重新建立階級,位於頂級的「上流社會」的模式是真空了多年,確要重新從零建立,要經過一連串的洗禮,而施洗者說穿了不外是想賺中國人錢的外國名牌,它們爭相來中國鼓吹消費,搞一個比一個更豪華更奢侈的發布會展銷會,或許不應說洗禮了,不如說中國的富豪或準富豪甚至全國盡是受到名牌的長期洗腦,大家接收到的信息全是「上流社會」等同物質物質再加物質,可以按扭式用一疊一疊的人民幣垂手買到,而嚴重欠缺的,也是外國人 hold 住不放的,是要日積月累才能培訓出來的一份優雅的文化背景,還有正真貴族那份淡定和胸襟。
今次周采茨這個元媛舞會引起很大的迴響,除了讓國內的傳媒及社交界接觸一處他們從未涉足過的領域之外,外國不少媒體(包括 BBC)也有報道,其實這個舞會想深一層確是有點荒謬,這類活動的原意是讓社區中高尚門第的閨女第一次「曝光」,進入社交圈,由社區中最德高望重的人士親自「接見」,但今次十三名元媛沒有一個是來自中國大陸,而她們竟是屈膝在與她們毫無關係的周采茨等十多人跟前,當中還包括我和剛在後台替她們弄頭髮的 Kim Robinson!不是相當搞笑嗎?,但如果當作是一次示範或為他朝一日作綵排,那一切就說得通了。
很難得赴宴的一百五十位嘉賓當中沒有高官,沒有明星歌星(除了香港的許冠文,但他不應被視為明星吧),而在場的男士幾乎清一色穿上禮服,其中一部分更是最莊重的燕尾禮服,在國內這種場面是絕無僅有的。還有在場內除了展示贊助十三位元媛的首飾及鑽冕的法國珠寶名牌 Chaumet 的鑽飾之外,竟沒有掛上任何商品的商標或宣傳,把商業元素減到最低,確是帶來一份久違了的眼耳清淨的舒暢。
與上流社會作配對,很多時會使人本末倒置,把自己以至身邊所有事情都看得太認真;過份著緊要提升自己,過份努力去過優質生活,皆可以變成沉重的心理負擔,令人疲累不已。其實真正抵達上流社會那群從來都是 take it easy,是輕鬆的,不經意的,周采茨說當年佐治三世首次舉行 Debutante Ball 相信都是抱著有趣好玩的心態,她接受 BBC 訪問,講到籌辦這個元媛舞會時也沒有搬出冠冕堂皇大條道理,只是笑說﹕「女孩子終歸是女孩子,女孩子都愛做公主,那怕只做一個晚上 ……」
她的團隊花瞭如此多心血,勞心勞力,也許就是讓這十三個女孩子做一晚公主那麼簡單,而「那麼簡單」不正就是奢侈的至高境界?
忘記說,前文提到那兩個感動到流淚的公關,她們都是女的,顯然愛做公主的心態確是不分年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