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張緣 2010 年 2 月 號 外
我和我弟弟小宙都有份參與演出張愛玲編劇的電影《小兒女》(1963)。
我﹔記得我們兩個拍開鏡第一場戲並不是全片的主要場景 —─ 我們的家﹐而是女主角尤敏﹐即我們的姐姐﹐男友雷震的小公寓﹐那憧佈景大概也只有這一場戲﹐就是我和小宙不知怎的摸到上雷震家﹐他一直都誤會以為尤敏移情別戀﹐一定是經常都不在家﹐出外拍拖去了﹐怎知問起尤敏的近況時﹐劇本安排我的回應是﹕
「老沒出去。」
然後小宙在旁插咀﹕「天天在家。」
這場簡單的戲拍得不大順利﹐因為小宙的國語發音不夠標準﹐那個「家」字總是唸得不準確﹐把原本應該是「jia」的發音唸成「ja」。結果導演王天林要把對白修改﹐由我講﹕「老沒出去﹐天天在家。」然後小宙在旁簡單附和一聲﹕「嗯﹗」
我寫這一段拍戲小插曲主要想指出﹐張愛玲寫對白是有點不周全﹐我意思不是指發音上﹐小宙有問題完全錯不在她﹐只是我不知道她寫劇本時心中是想著用上海話抑或國語來寫﹐我和我父母都覺得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講國語也不會用上如此「老成」的語法﹕老沒出去﹗最多也只會說﹕沒有出去﹐或很少出外之類吧。她似乎是沒有用孩子的角度去寫孩子的對白。
以我看過張愛玲負責編劇的電影而論﹐我個人對她的劇本實在失望﹐都只不過是一些hack job。她小說中最精采的張力、殺傷力、人物的互相角力﹐和絕妙的筆法一到了劇本全部失了蹤影。即使這部評論較佳的《小兒女》也只不過是算紥實﹐中規中矩的倫理小品﹐我反而覺得比不上帶有惡作劇成份的喜劇《情場如戰場》及《六月新娘》來得有生氣。
最近某報章訪問我﹐竟問我當年接到《小兒女》的劇本時﹐有沒有留意到編劇是張愛玲﹐或對編劇是張愛玲有沒有特別的反應。老天﹐我當時還在唸小學五年班﹗但奇怪的是﹐我見到劇本上印著張愛玲這個名字時確實有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已隱約知道她是在什麼界別蠻有名氣似的。
不過在1958 至1963 年我當「童星」在片場拍戲那段日子真的從不曾見過張愛玲。我記得我考入電懋當童星時﹐經過初試、試鏡﹐到最後一次已談到合約問題的面試﹐是在尖沙咀樂宮戲院大廈內的電懋寫字樓﹐當時見我和我父母除了導演岳楓之外﹐還有張愛玲畢生的好友製片宋淇﹐以及女編劇家秦羽﹐其後多年來我在片場也不時見到宋淇和和秦羽﹐唯獨一直都沒有見過張愛玲。
我又記得每逢到一部電影臨近開鏡時﹐電懋的一貫作風總會召開一個「工作會議」﹐出席的包括製片、導演、編劇﹐及主要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員十多二十人﹐討論劇情、分析角色性格、製作特色等等﹐大家都會發表意見﹐但在《小兒女》的工作會議﹐編劇張愛玲並沒有出現。一方面當然可能是與她本身孤僻的性格有關﹐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她對自己「賣文」寫劇本﹐或許真的感到很自卑﹐亦即是說她看不起她「寫劇本」這種職業﹐也看不起她寫的劇本﹐所以不屑出席與它有任何關連的場合。不止是《小兒女》的工作會議﹐電懋的官方宣傳刊物「國際電影」一向都有報導有關它台前幕後的大小活動﹐但在印象中﹐也從未見過有張愛玲出現在任何活動、宴會的照片。
如果我的記憶沒錯﹐我記得我曾看過張愛玲寫她自己早年在上海出版《流言》或什麼的時候﹐萬分緊張﹐親自跑去各報攤書店看它的擺位和銷售情況。此一時彼一時﹐也多少看出她對她的小說和劇本的重視程度是有著多大的差別﹗
而一直對張愛玲照顧有加的宋淇﹐在當年我仍是個小孩的眼中﹐是一個有點傲氣﹐有點 snobbish﹐但永遠文質彬彬﹐從不擺架子的「宋 uncle」。《號外》創辦不久後﹐有一次我在尖沙咀加連威老道一間川菜館碰到他﹐當時我已知道這位「宋 uncle」除了曾經是電懋公司的製片之外﹐本身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學者﹐他用林以亮的筆名發表過不少研究考據《紅樓夢》的論文。那天和他交談下來﹐發覺他竟然知道有《號外》的存在﹐並知道我替《號外》寫文章﹐我是真的感受到他重見我時的那份欣喜 —─ 當年他公司旗下的一個小演員﹐長大後居然寫出一些也算得上有質素的文章﹐總令他感到有一絲的驕傲﹐而我也有點受寵若驚了。我們都說遲些一定要約再見﹐好好詳談﹐不過始終還是沒有這樣一個機會。
我想或許當年在電懋那個大家庭那些年﹐從沒有見過張愛玲其實是一件好事﹐我相信她肯定不會是一個怎樣和靄可親的阿姨﹐見到她我是不會留下一個什麼良好印象的。
※ 後按﹕張愛玲寫這些電懋劇本大都從美國寄過來﹐不可能越洋現身工作會議。但即使她在香港﹐我相信她也不會出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