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         2010  6         明報世紀版

 

 

 

我記得有一位朋友曾經說過﹐要知道一個國家先進、富裕與否辦法其實很簡單﹔只要你在傍晚抵達它首都的機場﹐前往市中心的途中﹐如果公路兩旁的民居亮的多是屬暖光的電燈﹐它肯定是先進富裕的國家﹐但如果從那些房子透出來的照明是白光管﹐不用說你踏足的土地絕對是貧窮和落後了。

 
說這番話的朋友是周采茨(如果要交代她是誰﹐說她是周信芳的女兒﹐Michael Chow 的妹妹﹐又或者再要進一步解釋周信芳即是麒麟童﹐Michael Chow 即是 Mr. Chow 餐館的創辦人﹐Tina Chow 是她的 …… 會不會愈描愈摸不著頭腦﹖)﹐我曾經一度對周小姐的海派生活哲學視為金科玉律﹐記得有一次我找她吃晚飯﹐約七點鐘﹐她瞪大雙眼反問我﹕「七點﹖只有鄉下人才那麼早吃晚飯的。」至今我仍有點耿耿於懷。但今次她這番光管理論﹐我除了由衷的折服之外﹐卻要作點修正。
 
 
二十年前蘇聯東歐剛解體的時候﹐我曾去那些國家旅遊﹐我記得在華沙機場乘車往市中心酒店時剛好是黃昏﹐四周都很漆黑﹐沒有什麼燈火﹐所以不知道沿途是什麼模樣﹐但偶然從某些房子傳出的微弱燈光﹐卻全是電燈膽的暖光色﹐不覺有光管才會發出的白光。我想若然在雅加達﹐或東南亞任何一個城市﹐見到的應盡都是光管了。而波蘭﹐在 1990 年不是可能比這些東南亞國家城市還要窮嗎﹖於是我體會到﹐除了富裕先進之外﹐一個國家的文明程度﹐它國民的素質、修養﹐他們的審美觀﹐對於他們選用燈膽或光管(或者說用黃光或白光)是有著決定性的影響﹐當然也很有可能當年波蘭真是窮到連光管都沒有﹐欲白不能。
 
小時候﹐不知是否當時光管才剛剛面世不久﹐我記得搬了新房子﹐家中也改用光管﹐在我的記憶中﹐我是無條件的擁抱這些照得人蒼白的光﹐覺得相比之前為省電用的四十火六十火電燈膽﹐光管確是明亮得多﹐方便做功課﹐慶幸科技發達也來不及呢。後來漸漸才從「實用至上」轉為講求美觀﹐回歸去電燈﹐那「光管年代」也就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市面上有著各式各樣的照明用具﹐包括慳電膽﹐除了白光之外﹐通通都有黃光選擇﹐光管也是﹐有黃光的﹐是可以揀的。
 
 
這些年習慣了柔和溫暖的黃光﹐一旦見到蒼白色的光管﹐就感到渾身不舒服﹐那種冷冷的、沒有人味的感覺很不好受﹐試想巴黎賽納河畔具古典設計的街燈﹐如果改了用白光﹐會是何等的殘酷﹐不單是浪漫情調﹐而是整個文明都好像在遭破壞﹗
 
想不到近一兩年白光管這個久違了的噩夢又一再困擾我。
 
白光管照明去到如此極端可以變得很有型,但你想長住在這裡嗎?
 
前幾年我在深圳置了一個小物業﹐有空會上去住一兩天感受中國。整棟大廈建得真的不錯﹐外型簡約﹐客廳睡房浴室的落地窗全用上雙層玻璃﹐隔音一流﹐鄰近的火車聲完全聽不到﹐而且它是所謂的「毛批房」﹐即不帶任何的裝修﹐什麼廚房﹐浴室都是一個個甚麼都沒有的框框﹐真是正中下懷﹐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意願去打造心目中的理想家居。至於公共空間﹐像大堂走廊等等﹐是仿西洋古典風格﹐但也不至於太俗豔﹐雖然不喜歡仍可以接受﹐一切都很不錯了。但過了一陣子﹐慢慢開始察覺到有些地方不怎對勁﹐是錯在哪裡﹖
 
終於明白了﹐大堂 / 走廊那些照明﹐原本是用「正常」的暖黃色﹐但在燈膽開始損耗之後﹐換上的已不是原來的那種﹐而改了用冷白色﹗於是天花上的燈這裡一盞黃﹐那邊忽然又一盞白﹐變到雜亂無章﹐而冷白光那一派更日益壯大﹗
 
 
對我來說﹐每次出入大堂都像受刑罰﹐我曾經試圖與大廈工程部解釋我的困擾﹐但看見他們望住我那片惘然表情﹐就知道他們完全不明白究竟有什麼問題﹐在他們心目中﹐光就是光﹐白光不是更明更亮嗎﹖跟住我寫了一封信去管理處﹐懇請他們去參考任何一間五星級酒店﹐看看人家的照明系統會不會用上白光管﹐反正價錢都是一樣﹐怎不採用原本暖黃色的光管﹐保持大廈的「檔次」呢﹖
 
                                                                                          光色是可以選擇的
 
一如我所料﹐這封信發出了也是石沉大海﹐轉換白光工程照樣如火如荼地進行。最後我把心一橫﹐決意拿著這封信殺到大廈那間物業管理公司的總部﹐希望有一線生機。在追查這公司總部的地址﹐到最終上到去被那邊的職員把我像人球般拋來拋去確是阻力重重﹐一波多折到足以寫本小說。結果總算有一個不知什麼部門的女經理接見了我﹐從她的表情﹐她的言談﹐她顯然是很明白也很認同我的訴求﹐但如何能夠「上情下達」是整個國家面對的問題﹐如果這位女經理能順利解決光管這專案﹐相信她早已被中央羅致﹐與劉延東等平起平坐了﹐怎會仍在這裡和個小業主面談。
 
 
後來連我自己單位大門前的那盞燈也壞了﹐我千吩咐萬請求工程部一定要替我找盞黃光的﹐結果一天我返回深圳的房子﹐發覺始終都是沒有奇跡﹐還是如常換上了白光那種。在再無計可施之下﹐我唯有本著阿Q精神自己在街外買了一個黃燈膽來更換﹐至於其他的光白燈﹐我確是沒有這樣的精力和意志去逐一更換了。
 
最奇怪也最可悲的是我有一位之前長居英國的藝術家朋友﹐退休後回流來港﹐年前在深圳租了個單位長住﹐離我的房子只是一條馬路之隔﹐有一次我們幾個朋友去探他﹐發覺他家中的照明竟通通都是用上了白光管﹗那可不是公共空間啊﹐他是完全可以自行換成黃光的啊﹐怎麼連他也 ……
 
而這位朋友還興致勃勃拿出紅酒招呼我們一起喝﹐但在那種燈光營造的氣氛下﹐我感覺有如處身拘留所﹐又怎可能會有輕談淺笑﹐品嘗美酒的心情呢﹖
 
想不到他才回流了那麼的一段日子﹐好像已徹底被同化了﹐而我自己又好得幾多﹖進出一間用冷白光照明的大厦﹐無論心中有多不願﹐也不見得怎樣風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