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ideshead Revisited —— 張敏儀 2012 年 7 月 蘋果日報
偉大的陸離,一個人推動,完成了圖靈展。我一個人去看,冷不防看到《故園風雨後》的海報,鼻子上中了一拳。
原來妳也在這裏嗎?
如果不是陸離的堅持,大多數香港人沒有機會認識圖靈。電腦天才,二次世界大戰英雄,全憑他破解德軍密碼。戰後卻因為當時英國政府不接受同性戀,把他拘禁,強制注射荷爾蒙,企圖改變他的性取向。終於他服毒自殺。那個咬了一口的蘋果,雖然喬布斯否認是他的靈感來源,但圖靈迷一廂情願以為是。
Teddy bear 呢?玩具毛毛熊,因羅斯福總統而名。一般是小朋友玩具,但也是敏感脆弱的天才的安全氈。圖靈的終身伴侶。
英國電視劇《 Brideshead Revisited》《故園風雨後》,是80年代那十一集電視劇,不是近年那部電影,電影壞到不應該存在。原作者 Evelyn Waugh 不用介紹了。整個故事的主角不是那些人,是這座叫做 Brideshead 的莊園。一座不是堡壘式而是巴洛克式的大屋,有一個像聖伯多祿教堂的金色圓頂。最重要的是莊園內有一個美麗精緻的家族教堂,是天主教,和主流國教基督教不同。虔誠天主教徒的母親,美麗端嚴,一絲不苟。受不了的父親跑去威尼斯跟情婦生活。長子枯燥木訥,自以為是繼承人。長女流麗活潑,反而是父親的寵兒。次女最後做了修女。次子嘛,Sebastian,一個英俊、纖巧、敏感、迷茫、失落的貴族。我一直不要記住這個演員的名字,也不用知道他後來怎麼樣,他是永遠的 Sebastian,無可替代。
那時的牛津大學比現在貴族化多了。一開始就是 Sebastian 在那些有私人男僕的宿捨內宴客。而他,一直拖著他的啤啤熊。有一場戲,Sebastian 和飾演他好友的 Jeremy Irons、《法國中尉的女人》主角,兩人穿著黑色晚宴禮服,在草地大噴泉邊上拿著香檳,一直喝啊喝啊,終於就掉進水裏了。那場戲拍了一整夜,我就坐在樓上窗旁看了一整夜。
演 Sebastian 的演員名 Anthony Andrews
那座莊園叫做 Castle Howard,在英國北部約克郡。
1980 年,我去牛津附近一個叫做 Henley 的地方,上三個月管理課程。那時港府政務官都去牛津或劍橋一年,我們這些屬於專業級別的次官,就去其他或長或短的充數。 Henley Administrative Staff College 也就是英國官員和大企業高層進修的地方,自稱類似哈佛的 MBA,當然積極性差遠了。不過也是三個月內每星期七天上課,全部住宿。圖書館廿四小時開放,還真有人通宵在裏面用功。
Henley 最有名是甚麼?哈哈,是一年一度的艇會, Henley Regatta 和 Ascot 賽馬,Wimbledon 網球,是年中三大盛事。艇會每年七月舉行。各式美麗的私人遊艇從泰晤士河上游、中游駛來,花團錦簇。船上也和 Ascot,Wimbledon 廂房一樣,流水般的香檳和鮮紅慾滴的草莓。如果妳有看過最近 facebook 教主朱恩伯格那部電影,裏面就有哈佛學生到英國參加 Henley Regatta 那場戲。牛津劍橋,哈佛耶魯,那些劃艇賽自有一種智能和體力混合的吸引力。
Henley Regatta
我去那一年正好在五月至七月,而且是這個高級課程第一百期,衹有一個女生,住的是二樓單邊最好的房間。由校長至大閘守衛,無不禮遇有加。七月一個週末午後,有些人坐在草地上看書。河邊駛來一艘檀香木和黃銅裝飾古色古香的遊艇,走下來一個三百多磅的大胖子。眾人目定口呆。他是當時的 BBC 主席 George Howard,那時香港電臺節目製作人員都有機會去 BBC 實習。這位主席年初到過香港,知道我會上這課程,順道經過,帶我去開眼界。七月花開草長,草地和河水層層的綠。四處是爭妍鬥麗的女郎和撐著長竿戴草帽的美少年:Splendour in the grass!
侯活先生有四個兒子,那天來了兩個。英國貴族最多 cousins,那天就來了好幾個。中國人要叫堂兄弟姊妹或表兄弟姊妹的,他們就一個字 ── cousin。當時就約定下一個星期接我去約克郡。那時我還未看過 Brideshead Revisited 這本書。坐了三個多小時風馳電掣的跑車,去到河對面,看見那巨大的白屋和夕陽中反照的金色圓頂,就十足十戲裏 Jeremy Irons 第一眼看見那間屋的情景。他踏入這間堡壘,認識 Sebastian 的母親,住上一段日子,陪他一起感受那些無形的壓力和他們自己壓抑的愛。那個時代,一切都深藏。快樂的時刻是有的。他們兩人赤裸在屋頂上曬太陽,喝香檳掉進水裏。最精彩是兩人跑到威尼斯。演父親的是羅蘭士奧利花!殿堂演員最後的滄桑配上浪漫淒美的水鄉。三十年前。再也沒有了。
Brideshead Revisited 中的 Laurence Olivier
這是一個不可能簡述的故事。每一個人都經過生命中的轉折。
Sebastian 最後自己流放到北非,淒涼、潦倒地生活,在困境中選擇服侍一個粗魯、低俗的男伴。至死不肯隨千辛萬苦找到他的好友回英國。但他死在天主教修院的病房,牆上有十字架。
多年來,我的最高享受,就是在一個下雨的星期天,半掩窗簾,由早到晚重看一次這個故事,其中的人、情、景。
話說回來,我第一次去侯活莊園,還未看過這本書,一切都是新鮮,活潑的。第二次去看見拍戲,立即找到原著一看,以後再去就不可思議地陷入那些愁情。
侯活莊園是英國 Heritage Homes 之中保存最好之一。他們袓先是 Duke of Norfolk,多個世紀下來,英國傳統大族各自凋零,現存的古堡大宅都開放參觀補貼用度。侯活先生帶我坐吉甫車,要四個小時才在領域內走遍一圈。其中另外有一間雅致的白屋,本身就一間別墅大小,住的是花園總管,穿西裝,袖肘釘一塊皮那種,滿屋書籍,在古董小幾旁喝下午茶。主屋分兩翼,一邊自住,一邊供參觀。真的很大,很美。正中玄關聖誕樹要二十呎高。有一道長廊,有凡爾賽宮鏡廊的味道。到處是掛氈和壁畫。臥室富麗堂皇,四柱大床,甚麼甚麼大主教在此住過。全部浴室鋪黑白大理石,浴缸在中間,有四隻腳。每扇大窗外都是花園。最迷人的是那個非常精緻而且不小的教堂。《故園風雨後》播出引來無數美國東岸遊客,追尋他們夢中的老家。莊園內還有一個歷代服裝館,頗具規模。保存那些古董服裝一點也不容易。侯活先生第四子上大學專攻這科 Textile preservation。
Castle Howard 的長廊
還有一個玫瑰園,在英國本土也是數一數二,品種五百以上,是紀唸早逝的侯活夫人。有一次和一位瑞士貴婦同去,她是其中一個兒子的乾媽,身形高大。園中有一道柵欄半掩,我一閃身就過了,說:"I can get through, I don't know about you."(我可過了,妳們我不管。)他倆哈哈大笑,侯活先生嘆了一口氣,「世界將來是他們亞洲人的」。
那天晚上,在露臺看著噴泉燦爛的水柱和燈光,幾個人談到午夜,說的是恐龍和貴族沒落的故事。這世界養不起他們。
China Box 中的 Jeremy Irons
許多年後,九七回歸前, Jeremy Irons 來香港拍王穎的《 China Box》,有鞏俐、張曼玉。這戲很難拍,劇本改了多次,原編劇 Paul Theroux 對香港太悲觀,王穎惟有換人,時間又不充裕。 Paul Theroux 後來另外寫了一本小說叫《 Kowloon Tong》,形容中國共產黨佔領香港。那時我住在山頂一間殖民地式的平房,小白屋,王穎帶他來過,他驚嘆九七來到還有這種味道的房子。後來他寫信告訴我要借用作為他書中一個背景。
真的,一間房子,不論大小,自有它默默的角色。
後來我告訴 Jeremy Irons 我在樓上看他們拍那場戲的事,那情景留在眼前十幾年。他竟然也說,他也不敢回到侯活莊園。
鄧永鏘爵士在九十年代寫過一篇文章,最難重拾 decadence,再也不可能。那些令人迷醉的沉淪,衹有在過去的歲月,上一個世紀,才有這些複雜、沉鬱、絕望、有品味的墮落。
有一天,我會重訪,做我自己的 Brideshead Revisited,在別人的故園,風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