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懋續想 —— 黃淑嫻           circa 2002
 
 
 
正在放映的國泰/電懋回顧展名為《舊歡如夢》,對於一些觀眾來說,看電懋的電影確實有重溫舊夢之感,於我電懋卻是新交。新交的意思是從詮釋的角度看,這些舊影像好像到了二十一世紀重新散發出一種新的意義來,彷彿不甘於只被當作舊歡。結束不久的電懋研討會,給我的印象是一群熱愛電懋的人,以現代眼光重新賦予舊電影新意義,為這個從五十年代走下來的朋友描上新妝。對於電懋的討論,似乎並未因研討會結束而結束,並未因書的出版而劃上句號,我反而覺得這是引向一個更複雜的討論的開端,有待各位繼續努力,我想在這裏續想兩個在研討會中提到的問題。
 
六十年代的新詮釋
 
 
我們如何去理解電懋的都市喜劇中所呈現的現代香港社會呢?這是一個在研討會中提到的問題。我想從你我對六十年代的印象說起,九十年代以來,對於六十年代的回顧都是偏重於把香港文化描繪為小市民文化,而小市民文化給你我的印象可能是一家數口住在迫窄的房間中,穿著唐裝衫褲的母親在家中日夜辛勤車衣,或者外表洋化但內裏仍然距離傳統價值觀不遠的少女。這些印象在你我的腦海中或許已經根深蒂固,而面對電懋電影中的所謂中產社會或者有異於以上的處境,你我可能會認為它是遠離現實。但如果我們並不馬上站在批判的立場,駐足想想,這些別的影象不是正正可以幫助我們擴闊對六十年代的詮釋嗎?
 
 
舒琪在發言中提出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他亦質疑那些批評電懋遠離現實的觀點,他提出了「進行中的現代」的社會觀念來回應這個問題。他指出電懋的電影中有各種現代新興工業(例如航空業),有現代生活方式(例如分期付款購物),這些社會生活形態是在六十年代中正在發展的「現實」,但並未在六十年代完成(我想大概應該到八十年代才普及)。換言之,電懋的電影是描寫一個進展中的社會的那一面,而不是一個已完成的社會面貌。
 
                                                                          六十年代尖沙咀加拿芬道,斜路上左面為舊美麗華酒店
 
舒琪這個提法超越了一個站在六十年代看六十年代的立場,突顯了一個回顧角度應有的社會發展視野。這個角度似乎在六十年代的論述中是比較忽略的。不光是電影,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學中亦有少數作家描繪一個比較現代的物質生活環境,從而探討一種異於常規的人際關係,跟你我一般對六十年代的印象有點不同。例如現收於也斯編的《六十年代香港短篇小說選》(天地,1998),陳韻文以筆名愚露在《純文學》雜誌發表的小說《我們跳舞去!》(1967),當中的處境跟一些電懋電影極為接近:女主角在機場工作(例如《空中小姐》),經常到半島酒點(例如《玉女私情》)、喜歡到尖沙咀的法國餐廳等(尖沙咀是電懋電影一個主要場所;例如《香港之星》)。
 
 
陳韻文這篇小說發表在社會秩序動盪的期問,但小說並沒有提到這個「現實」,女主角仍然喜歡在酒吧喝她的蘇打水。然而,小說要寫的是一個正在變化中的生活形態,及從此帶來的新的問題。陳韻文關心的是在一個新社會中正在變化的性別關係,女主角仿似樂在其中又仿似充滿懷疑,表現出一個女性對周遭環境的轉變所有的敏感觸覺。《我們跳舞去!》可能是「進行中的現代」的另一個例子吧。從電懋電影開始引伸到文學,我隱約感覺到六十年代好像還有另一些部分是被一般論述所忽略或者誤解的,如果可以把這些資料搜集下來,我們或會對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化有進一步的理解。
 
                                                                       六十年代尖沙咀梳士巴利道,圖左青年會後面是半島酒店
 
電懋之後的香港文化
 
電懋/國泰結束後,那種對轉變中的城市觀察有沒有在別的地方延續下去呢?一些與會者提到七十年代的電視,尤其是當時開始流行的長篇電視劇,例如《狂潮》(1976)的故事的主要舞台是在一所摩登的酒店裏。另外,亦有與會者提到新浪潮電影。後者對城市的敏感應該不止在電影內容上,更重要的可能是在電影語言上,前者我則有點保留,因為電視作為普及娛樂,對城市的變化、兩性的描寫等都不能大過越軌,這一點我們還可以討論下去。
 
 
這裏如果容許我提出一個越界例子的話,我會認為七十年代的(號外)在很大程度上是延續了電懋那種城市觸覺。《號外》對當時在香港社會所用的語言、外國及本土的時裝潮流、音樂及整體的物質環境的變化等都有敏感的回應。該雜誌亦不時懷緬電懋的世界,甚至訪問電懋的明星,這可能是因為曾當電懋童星的鄧小宇是主編之一。《號外》給我的印象是把電懋電影所呈現的一些生活文化態度發展下去,但《號外》又並不全是電懋,有趣的是《號外》有些元素其實是反電懋優雅的世界的,例如強調嬉皮士文化等。在今次的電懋研討會中,有兩名前《號外》的成員參加:鄧小宇是最後一場的主講者,陳冠中則參與了多場的研討。當我在研究會中向陳冠中提到我想寫一篇名為〈從電懋到《號外》〉的文章時,他的回應是強調電懋的視野可能有的局限,例如面對香港城市中頑皮的,甚至庸俗的一面,電懋似乎無法回應等等。
 
                                                                                              早期號外向電懋明星致敬 (1977 年 3 月)
 
從五、六十年代的電懋到七、八十年代的《號外》,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態度的傳承及轉化。四天的研討會帶出了很多問題,這裏我只是指出了其中的兩點,希望可以把電懋連起其他的媒體一起討論。
 
寫於東京
 
 
※小宇按:留意10月份電影資料館上映兩部電懋的經典電影《四千金》和《小兒女》。
 
 
相關參考﹕底片已毀壞的電懋電影《蘭閨風雲》(四千金續集) 的珍貴劇照 (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