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男》—— 村上春樹 (1) 譯:湯禎兆                                                               1992 8           
 
 
 
 
譯註:《冰男》和《綠色的獸》同刊於《村上春樹書》內。作為一個異己,怎樣存在於日本封閉的社會裏,小說其中這一提問令我想起寺山修司,把寺山修司和村上春樹並談自己也感到好笑。小說的「我」為了愛冰男而與社會脫節,她的對手乃過去的重重歷史而非南極語。忽然想起不得不佩服寺山修司,他的《死於田園》(1974年)令我記憶猶深。他在附記中提到我們若要從歷史咒語的束縛解放出來,一定先要跳離記憶覓回自由。《死於田園》正是一個青年修正記憶的嘗試,也是自身(同時也是我們全體)身份的一次探索追求。如果我們把寺山修司沉重的追求移到村上春樹的那一端,修正記憶,或許就是一種最卑微的自衛術。「我」以為由己和他人不同,是現實社會中的「異類」,到了南極後她便明白在「異類」社會中自己仍是「異類」。《死於田園》裏寺山修司不斷和時間角力,(大鐘全被綁緊)成了導演的「我」(菅貫太郎)回去找少年的自己(高野浩幸),竭力苦拼誓不妥協。《冰男》的「我」卻慢慢向後倒退,一直忍讓而接受歷史和時間的安排。甚麼才是解放?活在大都會的人不約而同常有這個疑問。憑自己(如寺山修司)?憑外力(如「我」依賴「冰男」的出現)?……
 
                                                         1935-1983
 
我和冰男結了婚。
 
我和冰男的相遇是在滑雪場內的一所酒店。這個地方或許是與冰男結識的最恰當場所。在吵鬧、擠滿了年青人的酒店大堂內,冰男坐在離開暖爐最遠角落的椅子上,一個人安靜地看書。雖然已近正午,但我覺得冬晨鮮明冰冷的光線仍好像留在他身旁沒有離去。「喂,那個就是冰男。」友人低聲告訴我。然而那時候我對冰男這樣的東西,究竟是甚麼一回事完全不清楚,僅曉得被稱為冰男的他存在着這件事。「一定是用冰造的,所以叫做冰男。」友人神色凝重,一絲不苟告訴我,好像在談幽靈又或是傳染病患者之類的話題。
 
身裁高大的冰男,一看就留意到他的硬髮。樣貌看起來還年青,但那些硬邦邦金屬絲似的白髮,就像溶不掉的殘雪摻雜在一起。面頰的顴骨如結冰的岩石,張緊僵硬。手指浮現絕不會溶掉的白霜。除此之外,冰男的外表和其他的普通人大致上沒有甚麼差別。雖然稱不上英俊,然而根據因人而異的看法,大概都可說頗有魅力。在他身上好像有甚麼東西能敏銳戳破別人的心窩似的,尤其是他的眼令我有這樣的感覺。如冬晨的冰柱,發出閃銳的亮光似的,一種沉默而透明的眼神。在這個權宜的軀體裏,也就只有他眼神閃爍的輝煌,唯一令人覺得生命真實地存在着。我在那裏站了好一段時間,盯着遠處的冰男。他身體連些微轉動也沒有,就這樣一直在看書,好像身旁四周誰也不在,自己一個人和自己說話般似的。
 
 
翌日的午後,冰男在同樣的地方好像又在看同樣的書。我去食堂進午膳、黃昏前和友人從滑雪場回來,他也是和昨天般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在同一本書上凝目注視。翌日的翌日也是一樣。日間即使至暮昏,晚上即使至深闇,他也像窗外那樣的冬天,安靜地坐在那兒,一個人看書。
 
三日後的午後,我虛造了一個藉口,沒有往練習場滑雪。我一個人留在酒店,就在大堂徘徊蹓躂。所有人都已經出去滑雪,大堂就如被遺棄的村落似的空蕩蕩人跡杳然。大堂的空氣濕漉且過暖,混雜奇妙而叫人鬱悶的一種氣味,那是黏在眾人鞋底的殘雪,一起被帶回酒店,然後迫於無奈在暖爐前慢慢被完全溶化的氣味。我從這兒那兒的窗向外眺望,隨手翻翻報紙粗閱,跟着我走往冰男身邊,決心放手向他攀搭聊天。如果將人劃分,我是屬於認生怕見陌生人的那種,沒有極之重要的事,我一定不會和不認識的人搭話,然而那時候,我覺得無論怎樣都想跟他聊天。那是我在酒店渡宿的最後一晚,錯過之後大概今後再沒有另一次機會和冰男說話。
 
你不去滑雪?我盡量若無其事,向他探問。他緩慢地把頭抬起。他的神情,不知為何像從很遠的地方連風的聲音都聽到的樣子。他用這樣的目光一直望著我的臉,然後靜靜地搖搖頭,我不滑雪。單單這樣子邊看雪,邊看書而已,他說。他的說話如吹起的漫畫,在空中結成白色的雲。在我的眼中,他的說話能夠逐一清楚明晰地看得到。他把浮現在手指上的白霜,輕輕揉拭撣去。
 
往後可說甚麼,我毫無頭緒。臉轉紅的我,就在那裏站着一動不動。冰男看我的眼睛。他僅僅露出少許的微笑。我其實也不太清楚,冰男是否真的微笑,又或是僅僅彷彿好像是那樣。妳不介意的話,不如就坐在這邊好嗎?冰男說。我們聊聊天吧。你不是對我感興趣嗎?冰男這樣的東西,不是想知道究竟是甚麼回事的嗎?就這樣他微乎其微地笑了。不要緊的,甚麼要擔心的事情也沒有,和我聊天並不會染上感冒。
 
就這樣我和冰男開始聊天,我們並排坐在大堂角落的沙發,看着窗外飄舞的飛雪,很客氣地交談。我叫了一杯暖和的可可喝掉了,冰男甚麼也沒有喝。冰男和我不相上下,同樣不擅於搭話聊天,再加上我們沒有共同的話題,大家都好像無話可說。起初我們聊天氣,然後再談在酒店居住的心情如何。你一個人來這裏的嗎?我向冰男直問。是的,冰男答。冰男問我喜歡滑雪嗎?不太喜歡,我答。只不過女朋友說好說歹也要我一起來罷了,實際上我基本上是不懂得滑雪的,我答。冰男這樣的東西究竟是甚麼回事,我實在很想知道,身體是否用冰造成、日常究竟吃甚麼東西、雙親是不是也是冰男,這類問題我都想知道答案,然而冰男從不會自動說出關於自己的事,我也就不會尷尬地探詢,我想冰男大概不喜歡談這樣的話題。
 
 
反之冰男說了很多關於我的事,這確實叫人難以相信,究竟為何冰男會熟知我的底蘊,我家庭的情況、我的年齡、我的興趣、我的健康狀態、我唸過的學校、和我來往的朋友、他一切都瞭如指掌,連我自己都已經完全忘掉的遠古事情,他也巨細無遺一概知曉。
 
我不知道,我臉轉紅後說。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好像在別人面前,被脫光衣服赤裸裸的樣子。為何你會對我的事情這樣熟悉?你能看穿別人的心嗎?
 
不,我不懂甚麼看透人心的事。然而我知道妳的事,僅僅知道吧,冰男說。就如窺視入冰塊的裏頭,這樣便看到妳,妳的事情也就看得清楚分明。
 
我的未來看得到嗎?我嘗試追問。
 
未來看不到,冰男面無表情回答。他慢慢搖頭,我對未來的事完全沒有興趣,正確地說,我並沒有未來這個概念。冰沒有所謂未來的。那裏單把過去的原封不動封閉鎖緊,所有東西均如活着般清徹地被囚籠。冰這樣的東西就是把不同的東西如此地保存 —— 十分清潔,十分明澈,如原樣保存下來。這就是冰的職份,以及它的本質。
 
 
好呀,我說。我微笑,感到安心。即連我自己對未來甚麼的也沒有想知道的興
 
我們回東京後,見過不少次面,不久星期六便成為我們通常約會的日子。然而我們不會去看電影、也不去咖啡店、也不在外進膳。冰男大致上不用食甚麼東西。我們常在公園的長櫈聊天,甚麽話也說,不過冰男始終沒有說任何關於自己的事。為什麼,我嘗試探問。為什麽你總不談自己的事?我想知道更多你的一切一切,你在哪裏出生?雙親是怎樣的人?自己怎樣成為冰男?冰男很長時間望著我的臉,然後緩慢地搖頭。我自己都不清楚,冰男用恬靜而緊張的聲音回答。他呼出白色的氣體,我沒有所謂過去這樣的東西。我知道所有過去的一切,亦保存了一切,然而我自己自身並沒有過去。我連自己生於何處也不清楚。雙親是怎麼樣的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齡更毫無頭緒。究竟自己是否有年齡這回事也就更加不清楚。
 
 
未完……代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