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文化英雌 – Andree Putman (3) —— 李玗葭 1988 年 8 月 號 外
…… 接上文
李: 請問你覺得我們這一代,誰或者甚麼事物會有流傳性?
毖曼: 我不想在新聞媒介前呼出名來......
李: 可是你對許多設計家都毫不保留地傾仰他們,贊助他們。如果沒有你「及時」大聲疾呼,公開擁護 Eileen Gray 的設計,她現在一定已被遺忘了,所以為甚麼不可以告訴我們,你個人方面覺得誰的作品最有留傳性?
毖曼: (終於開金口)我個人的意見,就覺得 Jean Nouvel 的 Institut du Monde Arabe(阿拉伯世界院,位於巴黎第五區河畔)是一座偉大的超人的建築物,將會留傳耀世很久。
Institut du Monde Arabe
很多時候越簡單的設計越可取,如 Mallet-Stevens 的椅子,綫條簡單得傻瓜,再漂亮也沒有了。這一代的人都要「一鳴驚人」的設計,我卻相信簡單的,謙虛不嘩眾取寵的設計更是含蓄,更不凡。
Mallet-Stevens 設計的椅子,現今在 Ikea 也有差不多同一的款式
李: 關於你在美國的吃香,我看似乎你未在美國得到全面的成功前,在法國的名氣只是很 underground,很邊緣。
毖曼: 那是真的,這來自一種很美麗也很深的誤解: 美國人把我當是最法國的女人,而在法國我是最出了名的怪脾氣,一點也不法國。很多年前我在法國很快便有小成功,不是大成功,是一個開始。在美國我也相應地開始有名氣。美國人以為我在法國大名鼎鼎(笑),我告訴他們他們也不聽。不是的,我在巴黎只有兩個職員一個小辦工室,仍須努力耕耘,他們都不信。
李: 你好像在紐約很悠然自得 ……
李與毖曼異口同聲: 如魚得水(笑)。
毖曼: 我喜歡紐約對我的接受,你要知道。在法國這老國家,如果你沒有重要的社會關係,如果你不屬於藝術當權派,你成功的機會很微,在美國,如果你有料,又不遲到,人家便重用你(笑)。
李: 最近在《室內雜誌》,你談起尚盧高達(Jean Luc Godard ) 說他是一個神,你還唸他說過的: 「我很幸運在<慾海驚魂> (Breathless) 後一連兩次失敗」,我有一個問題堅持對我這訪者來說很有意思,可是對被訪者多不以為然: 談談你的失敗。
毖曼: 我失敗過許多次,但我沒有受傷,我受過許多方面的攻擊,攻擊我的設計,我的愛好,我的生活方式。但這一切令我更決心,更相信自己,更堅持我的信仰。這算是失敗嗎?我的事業並不是一帆風順,我要和法國人算一算賬——已經算了。美國人還叫我是最精粹的巴黎女人,笑壞人。
李: (笑)我們再講你的失敗。
原文附圖 攝影: Eddie Wong
毖曼: 失敗對藝術家很重要,它給你龐大的力量。我真可憐現在很多藝術家一出家便成功,名利相收。這是完全毒害了他們。
李: 中國人有句話,少年得志大不幸。
毖曼: 你瞧!我是中國的愛慕者,我完全同意這話,尤其是我們這一代,一個人透過媒介,成名加速,你看一個藝術家二十五歲便立下一個驚四座的 statement,立刻被捧到天上去,這是沒有人性。
李: 還有,寫你的書和稿都甚少提及你在七十年代末期的生活,只稱那時代為你的「沙漠」(那年頭毖曼與一很出名的人鬧離婚)。我這中國人問不出你那幾年發生甚麼,但我要問你是怎樣翻身,你在八十年代初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成功,是出於自愛,還是歸於外來的力量?
毖曼: 那是我的掙扎。我設立 Ecart,它的意義是偏門,不 mainstream,因為我再不要靠當權派。一開始便有很多人談論紛紛: 那兒好像發生些甚麼 ……
Andree Putman 近年設計的 Nespresso 咖啡機
李: 設計界常對你一個批評,說你只會翻版做 re-editions(如重出 Mallet-Stevens, MVD Rohe , Gray, Fortuny 等脫版的設計),不夠創作性 ……
毖曼: 但我深信一樣東西,我知道我是對的,我開始介紹它們時震動了一切媒介,如果沒有了這些「重版」,設計界本踏上了死路一條。這些重版開了路,喚醒了這些舊設計的超時代誘惑。在法國,一切前衛的事物都令人見而卻步。這些重版令人看見過去有些環境設計與我們的時代遙遙呼應。為了這些重版設計我和 Philippe Starck 還爭論過,他向我說了一句很低級趣味的批評。他看不過我做重版的勝利,而他還是個聰明又剛愎的人。他要擺脫我和我的勝利,說我是懷舊,我自問以生命一切象徵和行為作根據,他的時代感不比我的先進。這番話我還是第一次說出來。
Philippe Starck
李: 說你懷舊抄舊這不公平,因為你那重版是用新的空間解法去重建,替它們帶來新生命。例如 MVD Rohe,對許多人來說他代表許多不同的東西。可是在你出他的重版之前,從沒有人想過他有錦衣秀食的豪華感。
毖曼: 還有我用的光源,也令他的設計在感受上完全不同,它們變得抽象化。
李: 也是為此我認為你的設計很東方,空間再不祇是背境,它是主角。
Eileen Gray 的經典 side table
毖曼: 對對對,我的配搭也是由空間和人裏頭來的靈感,亦是一種創作。誰會想到把 Fortuny 台燈放在 Eileen Gray 桌上?
李: 一定不是 Fortuny 或 Eileen Gray 他們本人。
Fortuny 枱燈
毖曼: 當然不,設想在威尼斯橋頭一座舊宮 (Palazzo),樸素的是橋,燦爛頹廢的是舊宮,那本是很文藝復興的一回事。可取的是這碰巧的意外,把兩樣看似無關的事物放在一起創作一空間。
李: 可是你會「和解」(reconcile)它們。
毖曼: 我很喜歡你用「和解」這字眼。因為這是一種導演手法: 把環境裏頭的戲劇感帶引出來。這是個很個人的遊戲: 把兩樣從來不該在一起的東西拉在一起,這需要一種驕傲,一種唐突。我把這兩樣東西擺在一起,它們在一起很好,這兩樣東西的聯系是愛心,也就是我。
(巴黎。五月十六日。六點鐘開始訪問。直至很晚,很晚。)
………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