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文化英雌 – Andree Putman (1) —— 李玗葭 1988 年 8 月 號 外
我第一次偶然碰上安德毖曼(Andree Putman)是在巴黎里昂火車站二樓的「藍火車餐廳」Le Train Bleu,燙金的高牆滿是壁畫,描寫舊「藍火車」綫可以去到的蔚藍海岸至瑞士山區名勝。Saint Tropez, Gstaad 還未上榜。而屋頂上的壁畫描劃了最終的目的地: 天堂,這金壁輝煌的誇張的空間令人眼花撩亂,要暈倒在味道像倫敦紳士俱樂部的 Chesterfield 皮沙發上,在這個純屬於歷史的地方碰到她這似與歷史鬧糾紛又創造我們時代的空間的功臣,我覺得最適合不過。
Chesterfield 沙發
她的世界與 Le Train Bleu 的世界都不沾人間煙火,沒有半點朝九晚五住在巴黎近郊、大廈林立的「地鐵打工覺覺豬」的渾噩世界。這不是有錢或沒有錢的問題,這不是經濟階級的分別,是有無品味的分別。品味這字眼本不該提出來,想還可以;一說出口便有市儈之嫌,但談起這文化英雌,品味是她的武器,這一定要提,一定要提。
里昂火車站內的 Le Train Bleu 餐廳
毖曼是一個中年法國女人,巴黎衣香鬢影場合不可少的著名「衣架子」,也是世界上舉足輕重的室內設計家,與眾不同的紐約摩根斯酒店便是她的作品之一,那清高而又豪華的空間,一下子就改變了酒店這概念。
紐約 Morgans Hotel 大堂
毖曼還是個地道的「入世」藝術家像 (Keith Haring,不像 JDSalinger, Pynchon),她熱愛工作,也愛交際而健談,不似一般自命清高的擺「大人物出現公眾場所」款,帶起闊邊眼鏡,見到新聞記者便要揍(Sean Penn 你可聽到?) ,毖曼很大方地說道: 「在夜總會裏泡,我如魚得水,一點『代溝』感覺都沒有。」
到她的辦事處訪問她,一個很高很瘦的巴黎貴婦斜靠著 Mies Van Der Rohe 的辦工椅,黑色闊肩束腰的Alaia外套半披在身上,毖曼的味道完全薰出來: 是嚴峻與嫵媚的拼合,舉手投足之間,有一份與她面貌和年齡脫節的嬌媚,這似乎是法國女人的專利。
Mies Van Der Rohe 辦工椅
她的瘦很有名,如溫莎夫人或張愛玲的瘦,是她們性格,傳奇的一部份。出人意料的是她的聲音,低沉的「威士忌」聲帶,談吐溫文,說話很慢,不是遲純,是極有思想的 deliberate,閉了眼也聽出那要扔也扔不掉的教養: 不禮貌毋寧死。可是這剛陽的聲音還會撒嬌呢。她堅持不要當天被攝影師Eddie 照相: 要他改日再來,她嗔道: 「我又不是青春燦爛的少女,要照相的話,我要預先準備打扮打扮才可上場。」接著無限嬌慵地把勃子向後靠,緊依著半披上的外套,拖長更低沉的聲音很不勝地嘆道: 「天。你們不知道我那生活 …… 」我們的訪問,就在我這半陶醉半戰驚的心情下開始。
毖曼: 「請問號外除了訪問我還要訪問那個室內設計家,如果我這問題不是太唐突的話 ……」
(這可難為了我,《號外》下一期要訪問的是 high-tech 霸王 Philippe Starck,巴黎的心臟 Cafe Costes 便是他的代表作,最近他與毖曼有一不大不小的舌戰,還是公開的。)
Phillip Starck 設計的 "Cafe Costes"
李: 下一期是 Peilippe Starck。最後訪問的是「野人派」( Les Barbares )
毖曼: 你問的都是同樣的問題嗎?
李: 當然不,你們一點都不同,我要問你的問題,我也不可能問 Starck。
毖曼: 你這說得很含蓄。
李: 你的室內設計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如果我可以將一室內每樣陳設比成一部電影的選角「卡士」,空間便是你的「明星」。
毖曼: 你說得很對,我的設計正是這用心。
李: 你這態度幾乎是不屬於西方文化的。
毖曼: 我最近才深入了解自己童年時背上的審美的「靈性包袱」,我小時候在一間十二世紀羅馬式的僧寺裏長大,這地方愈舊愈好。每次修整後變得更簡單、更純。像東方藝術同樣以樸素取勝。現在我舖子裏的現代設計,也是在追尋這沒有時間性的、超年代的一面,這嚴峻的羅馬藝術其實充滿溫柔充滿人情味,這地靈人傑的建築有一種簡單,一種過時的氣息,與永恆照應。我想我就是孩提時感染到這樸素的神秘氣氛,變成永存的影響及 reference。
我戰時身在世外,不敢回頭的心情,種成很深很深的情緒根。我這情感一點都不法國。
那些年頭我還是個反叛的女孩子,反叛得不得了。我幽幽地冷眼旁觀法國人對權威的懷舊。路易十四,還有那些大時代,法國文化總是要響應這種超權力,每個法國人心底都帶著這自滿,一種忙得不可開交的豪華,好像有需要重建過去的飢渴。
19 世紀歐洲中產階級興起
更加上十九世紀的中產階級,建立軟玉溫香的室內佈置,追求這空虛的毫無理想的生活情趣,自此深深種下這劣根性兒。
李: 可是你的陳設總帶一種不能否認的豪華。
毖曼: 可是我這法國人偏把這豪華偏移了,我這態度不討好,受過很多挫折。六十年代經濟高峰,錢,有的是。帶來過度消費,很多人以為錢會帶來高貴(elegance),其實風馬牛不相及,法國人像懷有自卑: 今時今日的法國算是怎麼?於是用革命前侈華的葡萄美酒夜光杯作自我安慰。當是膏藥貼起來希望少點悲哀。
李: 正因為錢與高貴是兩回事,你的陳設不是易用的,我可以買你的陳設,你的傢具,可是我買不到你「導演」它們的眼睛。
毖曼: 這種謙虛要不得,很多人以為室內設計是要學回來的,我卻覺得不需要。如果你有真心、風度、熱誠,你的設計便會自然成為漂亮的一體。物件是有靈性的,與個人感情有很深關係。
李: 可是你不覺得你一些顧客直把生活當作購物: 觀看完了可以買回來?
Andree Putman 1980 年代後期的室內設計
毖曼: 當然啦。我覺得討厭得很,歐洲人一向喜歡用衣裳來表達自己,衣裳是社會「結構」的獨裁,但以衣裳作為時尚的象徵已入荼微,現在社會需要另一種耀眼的時尚象徵,這便是今時今日的「設計」。設計現在無孔不入,新聞媒介、電視,連賣油、賣餅乾,什麼都講設計學。
未完 …… 代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