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摯友岑建勳 —— 王愛明          1987 5           號 外  

 

 

                                                                             插 圖﹕祖 兒

 
還記得我初認識你時總愛板起面孔叫你做「長不大的小孩子」嗎﹖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真有點驚嘆時間的飛逝﹗原來我們已經相識了接近十九年。
   
認識的那年應該是 1968 吧﹖(很抱歉我一直都是對日子、數字混淆不清﹐不是嗎﹖所以每當你在我面前說上一大堆日期來證明你的記憶時﹐我總是尷尬地答不上話來。) 記得有一次我應邀到新蒲崗伍華書院演唱﹐為我伴奏的是你與朋友們 (包括你的好友兼主音歌手 Charles) 所組成的樂隊。—— 相隔多年﹐當時的情景已記得不大清楚。
 
然而﹐你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在今天回想起來仍是這樣性格鮮明﹕有內涵、有見地、思考敏捷而對自己這般充滿信心 ……。我的確很訝異一位年輕玩音樂的男孩子竟會有此表現﹗(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時的你還未足夠十七歲。)
   
你對朋友十分熱誠、真摯。尤其是對你所喜愛的人更是毫無保留的表示讚賞與關懷。(你就經常在我面前稱讚 DeanieCharles ……)
 
知道嗎﹖你強烈、外向、直接的性格有時真的令我這個愛將心事、感情放在心裏面的人感到手足無措﹗故此﹐裝作冷漠似乎是我當時唯一可以做到的。雖然如此﹐極端不同的性格並未做成我們之間太多的隔膜。反而﹐你不斷地鼓勵我去尋求一條適合自己的路向﹐並認為離開娛樂圈到外面學習﹐才能將自己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面﹐才會對本身的創造力有所幫助 ……
 
我沒有接受你的建議﹐一定令你很失望﹗不過﹐我相信你會明白﹐我要肩負起家庭的經濟擔子﹐怎能夠為了尋求個人理想而離開家人﹖況且獨自生活在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那種孤寂感是我所害怕面對的。
 
七十年代可以說是我們這一代最重要的一個思想轉捩點。由於受到西方思想的衝擊﹐加上社會的動盪不安﹐一般有思想的年青人都普遍存在著一種苦悶感 ——「如何找回失落的自我﹗」、「到底人生有什麼意義﹖」等等問題不斷在一些腦海中盤旋。
   
而我亦少不免對生命有著很多疑問﹖﹗
   
你知道之後﹐就送給我陳鼓應著的《容忍與瞭解》和費孝通著的《鄉土中國》。同時﹐提議我多看羅素 (B. Russell) 及佛洛姆 (E. Fromm) 的著作。
   
我為了對哲學、心理學這兩門學問有較深的認識﹐於是一口氣買了《羅素傳》中譯本。殷海光著的《邏輯新法》及《思想與方法》、《叔本華論文集》、《尼釆的人生》、《The Art of Loving》等等的書籍。說真的﹐求知慾的增強﹐絕大因素是受到你的推動及影響。
 
由於對人的愛心、對苦難世界的關注﹐你用了很多時間去研究有關哲理、政治等問題。72 年更遠赴法國、英國等地深入鑽研這方面的學問。
   
你寄來的信我仍好好的保存著。
 
「現在的日子﹐仍然是忙著看書。這似乎是永久的苦難呢﹗看了一些後﹐又會發覺要更多看一些﹐像螺旋梯一般﹐帶有累積性。除了必看的哲學、政治理論書籍外﹐現在還得加上些學術性的、文學性的。明年赴美唸哲學﹐以現時的英文程度合格才是奇蹟﹗這樣﹐又得費些功夫下去 ……。」
    
「很高興我的思想已平靜下來了﹗你可知道﹐每到一個思想的轉捩點時﹐我也要捱一個很痛苦的時刻﹗可是﹐過後的得益卻是很值得的。」
     
「現正忙於整理中國革命史的概念﹐與及預備研究文化大革命的計劃﹐又要幫彭述之老先生 (五四時代的急進青年﹐曾一度成為中國革命領袖) 做翻譯工作﹐也不時需要出席討論會。所以很忙﹗」
   
從來信中使我接觸到你堅強、理性的另一面。
     
…… 或許你也清楚我的性格是怎樣的。分析問題上是理性﹐但一涉及個人問題裡﹐感性又會佔重要的地位。我曾說過﹐我不是一塊搞革命的好材料﹗因為我是不喜歡人與人之間衝突的﹐莫說要鬥爭了。可是要解放人類﹐要把為害人類的社會關係打破﹐鬥爭卻是不可免的﹗不獨不可免﹐而且是必需的﹗如果是你﹐你會怎麼辦﹗順從自己的本來意思﹐去做一個與世無爭的「超然派」嗎﹖硬起心腸來為人們作鬥爭嗎﹖這便是數月來令我最煩惱的問題了﹗經過最後的思想鬥爭﹐決定要走拋棄個人的革命路線。這個決定我絕對認為是客觀的﹐不會後悔﹐但即使這樣﹐有時對我是痛苦的﹐特別是我本來不是這樣的一種人﹐所以﹐除了痛苦的時候會怪自己不應認識太多之外﹐實在沒有辦法可想﹗……
 
「對親愛的朋友們﹐包括至愛的 Deanie 在內﹐都沒有通訊了。Charles 更失去了聯絡。這是好現象﹐從現在起﹐他們都該不再要求我什麼。以前的種種期望﹐只當作幻想吧﹗我從來便不是什麼「益友」﹐更勿論「良師」了﹐我不是什麼搞革命的鐵人﹐也不是什麼哲學、心理學的未來學者。我只是一個很平凡、很平凡的一個喜歡思想的年青人﹐就是這麼樣了﹗(所以﹐親愛的朋友們﹐讓我消失吧﹗﹗)……
 
孤寂的環境、對生命短暫的無奈、對苦難世界的痛心、對朋友的殷切思念﹐的確很難按捺得住情緒的波動﹗(真後悔那時沒多給你寫信﹗)
 
記得我說過「身在福中不知福」這句說話嗎﹖為什麼世事總是如此的呢﹖是命運的安排﹖是人為的錯誤﹖總之﹐人生便是充滿著大大小小的諷刺﹗
 
不過﹐正如你所說:「一切矛盾﹐始終會成為過去 —— 無論結果將是如何。幸福不是絕對的﹐痛苦亦是﹔我們的理想或希望﹐在目前來說﹐只能尋求相對的結論。不是悲觀主義者的論調﹐我是生命的熱愛者﹐因而是積極的樂觀主義者。我不懷疑生命每一刻的意義。」
 
真的﹐我們何須太過計較得失﹐生命過程中的意義才是最重要的。
 
你回港之後﹐我們反而不常見面﹐似乎很自然的疏遠了。只間中得悉你的工作狀況 —— 知道你做了「號外」的編輯。又聽說你要幫朋友編寫電影劇本。其餘的就所知甚少。
 
 
81 年﹐由於灌錄唱片*需要一位對音樂有相當認識的朋友幫忙﹐我第一個便想起你﹐難得你很爽快地答應。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合作。(原來你工作起來﹐有時態度頗為嚴厲的﹐令我有很大心理壓力。還是做朋友較易親近﹗)
 
跟著的幾年﹐只偶然在一些影視圈熱鬧場合中碰頭 —— 見了面說些什麼好呢﹖我們的感情不應只限於浮面的對話吧﹗但我又實在想不出一些適合的話題。
 
難道﹐我們都改變了﹖變得無法溝通﹖我在想 ……﹗姑勿論環境、思想、心境如何變改﹐我總相信朋友之間的那份信任依然存在﹗(也許﹐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看法﹗)
 
有一天﹐在電話筒那邊傳來你爽朗的聲音﹐希望我可以參與你除夕晚的聚會。我當然不假思索便答允了﹗
 
那晚真的很開心﹗因為見到不少舊朋友。除了你兩位姐姐 ConnieWinnie 之外﹐還有永良哥、Charles、阿心。(不期然想起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情形。)
 
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再懷舊!!
 
未來的事自己無法預知﹐但過往的可以永遠留存在記憶裡﹐不是很有意思嗎﹖
 
我說過我很易將日期、數字混淆。但對好朋友的生日還不至於忘記。特此祝福你
五月廿一日生辰快樂﹗
 
你永遠的朋友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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