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眷世情懷 (作者不詳)           1985  11          號 外
 
 
 
我對蔣勳有一份好奇﹐因為他來香港那一次參加中國早期電影研討會的時候﹐我沒有見過他﹐然而我卻拿了他的電話﹐一位年青的台大學生告訴我﹐他們都喜歡看蔣勳的書﹐因為他的視野很廣﹐很能夠深入淺出的將藝術的奧秘點出來。到台北﹐剛巧新象藝術中心的壁報上寫了他的名字﹐星期六晚他會抵達﹐主持《形之美》的講座﹐內容是如何欣賞漢唐藝術。於是到了那天﹐我放下一切冒雨趕去。來的大多是像我從前般追求文化補給的知識青年﹐結果大爆滿﹐我跟一大群拿不到門券的人被摒諸門外﹐我隔著鎖了的課室大門看蔣勳﹐在幻燈片那暗暗的光影下看他。想開門進去﹐門鎖了﹐我只好等。這班課又超時了三句鐘﹐我呆呆的喝了好幾杯咖啡﹐等到下課﹐終於見了蔣勳。
 
 
蔣勳是台北的定期訪客﹐他不屬於城市﹐他住在台中的東海大學﹐他大部份的時間交了給藝術系的學生。我喜歡做他的學生﹐因為他會藉口說野外考察把我們送到蘭看土著藝術﹐和學生在草坪上演實驗戲劇﹐攪視覺雜誌﹐還找人來開 video art 的課。這樣的系主任那裏找?到了假期﹐他才回到台北。他愛朋友﹐他的朋友都來了。
 
蔣勳的生活調子﹐像「少年遊」﹐他在巴黎住了四年﹐研究法國新古典寫實主義到印象派的畫﹐在泡電影院﹐看山看樹看人看海﹐在紐約又看了半年。少年時﹐他心靈倚向天主教﹐接受洗禮﹐又研究佛經﹐結果他離開了﹐爲了更真實體驗他心目中追尋的真理。他就一直追尋著﹐希望找到偉大的人生。然而照他所說「少年時的狂熱浪漫一過﹐我們大約都有一種覺悟﹐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英雄的慷慨悲歌實在離我們太遙遠了﹐我們如果有滄桑﹐也只是生活中鎖碎的一點點的辛酸吧?」在台北這個滿是挫敗感的城市裏﹐他仍然找尋善良和美好﹐他的筆鋒仍有對人類的關心﹐和愛世界的﹐一點不矯情﹐不虛假﹐(因為我覺得有時自己太矯情所以才這樣說。)蔣薰寫了兩本狂熱的詩集﹐收錄了青年時期對生命追尋的反應﹐《母親》和《少年中國》最近在大陸出了盜印本﹐沒有版權收入﹐但始終是好事。
 
 
我們中學時對世界都有憧憬理想﹐給乞丐零錢﹐送照片留念﹐在書簿上紀念題詞﹐珍惜書簽上的美景佳句。但年紀長大理想漸漸被abrased﹐那份真緻的情懷消失殆盡﹐然而蔣勳仍擁有著一種「宗教化」的熱忱﹐對人生的眷顧﹐他有時湧起了無名的傷感或在眾朋友中挑起了無名的寂寞。然而我知道他真實的仍擁有這份赤子之心﹐他沒有被社會同化。
 
有趟蔣勳不在﹐林懷民閒聊說起蔣勳和一個叫奚淞的朋友的分別。
 
「奚淞聰明﹐所以他時常不快樂﹐因為他懂得 complain。蔣勳不夠他聰明﹐所以不會 complain﹐因而可以享受到許多生命上的小事物。」這種對生命的愛和嘆息﹐往往在他的散文和詩中滲出來。例如一旦看了蔣勳的「萍水相逢」﹐就回懷緬起我們從前擁有已經失去的情懷﹐無端的起了感觸。胡茵夢向我說她最喜歡蔣勳的散文﹐也許也是因為這個原故。激起這種情懷很容易﹐例如我看完《油麻菜籽》﹐也會凝著淚光。但要長期保存不失很難﹐能夠在城市中這樣長久擁有發揚的﹐所以我可稱蔣勳為台灣的 aristocrat
 
 
蔣勳的內省﹐也會勾起三十歲的一代的內省。那一代得人如今競逐名利場上﹐早已擺脫了我少年時代的 sentiment。蔣勳從來不競逐於人群間﹐當大家要數算活到中年的收穫時﹐蔣勳只說:「我漸漸覺得生命裏沒有什麽遺憾﹐並不是因為獲得的更多﹐而是懂得了放棄。」
 
不知怎樣﹐我覺得蔣勳的文是朱自清的《背影》、魯迅的《一件小事》的延續。他的旁觀﹐雖然有點隔岸觀火﹐像在閒逸中看見了那些貧困絕望中的人﹐掉下嘆息一兩句﹐然而這種感染極強的力量﹐不多不少對文化青年們播了種。
 
 
老實說﹐我還是離開了蔣勳才開始看蔣勳的書、愛讀蔣勳的書﹐那時候我只熱烈地談著《號外》,我們也談說宗教藝術、談周圍朋友的際遇﹐談到他訪問過白光﹐都令我滿心高興﹐然而最後一次見他﹐他病了﹐勉強地陪我們談天﹐他不大說話﹐神情有點呆滯﹐這是我不願意見到的。
 
飛機上。
翻開你送我的書。
蔣勳﹐你怎麼令我傷感起來了。
 
 
 
 
相關參考﹕蔣勳:從生活中,發掘美的感動 (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