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仍然是教徒——杜杜 1977 年 10 月 號 外
這一篇東西﹐真是千頭萬緒﹐無從寫起。要寫的那麼多﹐又怕寫壞了﹐真的變成了一篇《號外》式的文章。但無論怎樣﹐都要寫一寫。我越來越深信天下萬般事物﹐包括現在筆在紙上的每一移動﹐都有其根由。我的本份﹐只是盡力而為﹐像田野間的百合﹐像天空的飛鳥﹐忘期自我地、單純地存在著。因此我寫了﹐寫得好﹐則大善﹐寫壞了﹐也能成為另一種裝飾﹐或許﹐替《號外》寫一篇這樣的文章已經先天性地具備了一種諷刺意味的對比﹐但忽然之間﹐連這一點諷刺都成了極好的東西﹐好得不能再好了。因此﹐我不再遲疑﹐心中只唸著聖十字架若翰的「黑夜」﹕
我躺下﹐忘卻我的存在﹐
臉依偎著我的愛。
一切消失。我離開我的存在﹐
讓我的憂慮消失﹐
在遙遠的蓮花裏。
教會很明顯有很多缺點。有些神父與修女的表現並不令人信服﹐其間也有一些行政和組織上的問題﹐但這些並沒有使我放棄成為一名天主教徒。有這樣的一段故事﹕一名猶太人有一次去羅馬旅遊﹐看見教會裏的種種罪惡﹐因此十分感動﹐立刻要求領洗﹐成為天主教徒。他說﹕「這樣一個充滿罪惡的教會﹐居然還能存在﹐可見有真神保佑。」而且﹐教會是這樣一個龐大的組織﹐少不免有參差不齊的現象﹐壞人惡人固然有﹐善人聖人也很多。我可以隨便唸出一串名字﹕聖女貞德、聖方濟各、聖十字架若翰、聖德勒撤、聖雲仙﹐和今日印度的德勒撒母親。他們都是閃閃生輝的名字﹐我讀他們的傳記﹐都深深地受了感動。如果有人說教會不好。最佳辦法莫如自己先做好﹐因為自己也是教會的一部份。
我曾參加過一些基督教徒的集會﹐也曾有摩門教的來上門找我談話。我覺得他們都十分可愛﹐都有他們的道理。那些基督徒真的可愛﹐我第一次見他們的時候有一點失望﹐但其中一位說﹕「我們只是一些很普通的人﹐但我們愛耶穌。」我聽了很慚愧。摩門教也有很美麗的地方﹐例如說﹐他們相信家庭是十分重要的﹐事業上或其他方面的成功﹐都補救不了家庭的失敗。這樣的話我很中聽。他們也引了聖經一兩處為我疏忽的地方﹐使我有新的發現。此外﹐古埃及和印度的宗教都已經達到它本身的高峰﹐閃耀著智慧和道德的光輝。所有的宗教都指向同一個神﹐而這個神是善的。
關於神唯一最重要的知識是﹕祂是善的﹐其他一切皆為次要。任何宗教皆可以此為試金石。一個宗教裏有多一分善﹐便多一分真﹐少一分善﹐便多一分假。因此我不擔心宗教的形式。我只關心它是否善的﹐我絕對贊成不同宗教的人士互相切磋﹐但不贊成別個人隨隨便便就改變自己的宗教信仰。如果一個人信奉佛教數十年﹐已經有了本身的境界﹐實在不需要轉奉其他宗教。同樣地﹐我雖然很喜歡禪宗的境界和古埃及的宗教﹐卻依然堅持做天主教徒。在同時﹐我可以找出各宗教的共通點。例如說﹐佛的最高境界是最後索性連佛都否定了。而早有德國的高士說﹕「要尋求天主﹐你得放棄一切﹐但到最後﹐連天主也得放棄。」無論如何﹐從一而終是美麗的。
Simone Weil
在我的宗教閱讀經驗中﹐茜蒙慧爾 (Simone Weil) 是極重要的一環。她的發現簡直驚天動地﹐震撼我的靈魂。她那清潔明淨的智慧﹐讓我看見新的天地。
茜蒙慧爾教會了我一樣極重要的東西﹕「存在」與「真實」是兩回事。絕大多數的無神論者﹐就錯在將這兩件事混淆了﹐以致思路不清。
「存在」和「真實」的分別在那裏呢?
當我們死了之後﹐便不再存在。但我們卻因此比活著的任何時刻更加真實。
這世界存在各種的事物﹐但這些事物不是善的。那為了不存在的善而放棄了存在的事物﹐不是很可笑嗎﹖並不。因為善無所謂存在不存在。我們可以說一個蘋果存在﹐一支鉛筆存在。但善除了它善的本質外再無其他的存在。我們不能說「善存在」或者「善不存在」﹐因為這是沒有意義的。我們只能說﹕「善。」
但我真的擔心把茜蒙慧爾的話給轉述壞了。能看原著的﹐最好看原著。實在不能錯過。這樣重要的一個思想家﹐卻一直沒有中文的譯本﹐甚至連介紹也沒有。我自己最近年埋頭看茜蒙慧爾的原文法文筆記﹐真有「得道」之感受。
時至今日﹐要是有人以為看了羅素的「我為什麼不是基督徒」就可以把宗教一筆抹掉﹐就太天真了。如果你是有心人﹐我有下例的書請你看:
聖經——全部新舊約或創世紀、出埃及記、約伯記、詩篇、新約全部
St. John of the Cross Poems——最好看西班牙原文﹐其次看英譯本
聖方濟各傳
Simone Weil——可以看 Fontana 英譯本
Dietrich Bonhoeffer —— Letters & Papers from Prison
Bonhoeffer 是基督徒殉道者﹐死於納粹黨的毒手。他的神學觀影響現代極深極大。
Richard Wurmbrand—— Sermons in Solitary Confinement。
卡拉瑪佐夫兄弟 (The Brothers Karamazov)——托斯妥斯夫斯基(Dostoevsky)。
George Bernanos—— The Diary of a Country Priest。
George Bernano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