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季節的小墟 - 佈滿夢幻的世界 () —— 藍石 (林志明)            1976 11           號 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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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在我們心目中,無論那乞丐父親最後建造的游泳池是多麼華麗,總也驅散不了他孩子的死亡投下的陰影。他堅持孩子討來的剩魚要生吃,以致父子倆齊病倒,他看出孩子因抵抗力弱而垂危,自己又束手無策,仍堅稱這是小疾拒絕修錶老伯的好意和金錢支助,不肯帶孩子看醫生;和那拾破布人一樣,他那倔強的外表,只是更欲蓋彌彰那內在性格的軟弱,他夢幻中那片過於唯美和浪漫的色彩,正好表現出他柔弱的本質,正由於他這因軟弱而產生的自卑,他才處處要依賴一種外在的強硬態度來建設自己的尊嚴,鞏固自己對自己的信心:他不肯親自到外間討飯,他建立他的空中樓閣,對孩子發揮他的見識,最後不認錯、不受惠,無非都是為在別人、孩子和自己面前樹立自己的尊嚴,偏偏每個這樣舉動的後果,都使他更為敏銳地覺察到自己的軟弱,最可笑的是他後來勉強出去行乞,竟要用小乞兒父親的名義博取憐憫,而最後他遵子遺訓建立泳池使自己內心稍安,更是以那個建設華廈的美夢來支持那建設尊嚴的美夢,這時黑澤明來一下有力的 zoom out,就更令人覺得:那泳池愈大,那乞丐便愈顯得渺小。
 
 
反觀那乞丐小孩在聽他父親描述建屋時那副神情,就可知道他實在未必盡信他父親的那討夢話,但為了對父親的愛,他仍是那麼留心地聆聽,在適當的時候表示一兩下贊同;他也曾為生吃剩魚的事提出異議,但為免使父親難堪,他還是聽話吃下;在病中,他永遠是那麼盡力減輕父親擔心;甚至臨死前,仍是那麼毫無怨言地為免使父親難過而請父親為自己興建一個泳池;我們可曾為此感動?
 
 
類似的場面,我們還可見於《赤鬍子》(Red Beard)* 中,那位見習醫生,一面收拾被那原是雛妓的小姑娘打碎的藥碗,一面忍不住哭泣,純粹是因為眼前這橫梗的小姑娘,如果未經催殘,原應是多麼美好、多麼可愛。我們也許還會記得,在《生之慾》(Ikiru)** 裏的另一位小姑娘,是怎麼愉快地描述她在玩具廠工作的意義:我們看她每做成一隻小兔,便會想到這小兔為它未來的小主人翁帶來的快樂,而她會覺得和全日本的小孩子都是好朋友。
 
                                                                                                              《赤鬍子》劇照
 
也許我們還可檢討一下對小墟中其他角色的態度:那患癲癎症的白領,竟會是那麼激動、固執和痛苦地為他那毫不可愛的惡妻辯護;那胖胖的父親,面對一群不知是否自己所生的子女,竟又是那麼毫無顧忌、毫無保留地建立起自己和子女彼此間的信心一同生活;甚至電車狂劈頭第一句對白,也會是求上蒼保祐母親早日回復精神正常!這幾下舉動,在片中表現出來時,都是滑稽尷尬得那麼令人發笑,然而,如果我們笑到一半時,會兀然而止,會否是因為驀然驚覺到這些角色由這些舉動流露出他們那完全忘我的對別人的愛心?若我們為此深深感動至肅然,會否是因為我們已發現人類最基本的尊嚴所在?
 
                                                                                            《生之慾》(流芳頌) 至感人的一場
 
讓我們再看看小墟中的窮家女,她和那檢拾破布者及《赤鬍子》中的小姑娘一樣,都是因飽經風霜而磨硬了自己的心,封閉了自己的口,而兩位小姑娘比拾破布人幸福和勇敢,因為她們因別人無私的愛,終於重新恢復信心開放自己,願意面對別人,開始關心別人。我們看黑澤明處理這個單位結尾時,用的是遠鏡、仰鏡,一片天朗氣清,和乞丐父子重病時天空的抑壓一比較,也許就可覺察到黑澤明用以判別小墟中角色的尺度:他們是勇敢堅強還是懦弱,是可敬抑或可憐,都由他們對自己有限世界中其他成員的信心和愛心可見,如果某角色令人覺得可敬,他已擁有了自己的尊嚴,肯定了自己的價值,他的人生也因而有了意義和真正的快樂。
 
 
所以我們會那麼敬重那位不斷諒解別人、為別人設想的修錶老伯;而《生之慾》的主角,要捨棄追尋自我滿足的快樂,實實在在為兒童們興建了一所遊樂場,才算不枉此生;至於《羅生門》(Rashomon) 的結尾,黑澤明亦安排樵夫毫無條件把棄嬰拾回家撫養,來代表對人類的信心和希望。
 
 
至此,也許我們會明白,為甚麼片中的彩色是那麼的特異;黑澤明並不打算作一個單純模仿外表的寫實,他給我們的並不是一部一般所謂的社會寫實片;表面的寫實,定會困於時間、因於空間;黑澤明嘗試的,是發揮彩色的內在功用,表現出角色的內在本質,探討人類一股深切內在的實質現象。如果我們比較一下片中的乞丐父親和胖父親,就不難發覺胖父親緊握的是尊嚴的實質,而乞丐父親追求的只是尊嚴的外表,而只有實質的尊嚴才有價值、才會持久,外表的尊嚴只是一個用來痲醉人心的幻夢。
 
 
而那具古往今來共存的悲哀,相信應是在於我們所緊握的價值觀、理想、主義,往往又何嘗不是一個一個的美夢,而我們又往往躭溺在這些或大或小的夢裹,更由一個夢進又另一個夢去尋求那夢幻的快樂,有時一個夢的單位和另一個夢的單位,竟還會盲目互相傾軋、互相擲石,而像那修錶老伯肯去擺脫自我的囿限去諒解所有人的人,卻又是那麼的少,而有時面對倔強一如乞丐父親的,竟是連修錶老伯也沒他辦法,受到其他單位的拒斥,以至修錶老伯自己也不知不覺變成儼然又一個孤立單位了,尚可欣慰的是這單位仍未完全被封掉,而其他個別單位的成員彼此之間,總仍有點溝通和共融。從個體看來,我們尚或可做到滿足,但從整體看來,我們卻實在不能不感受到小墟的貧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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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參考**《生之慾》(流芳頌) 最精采一場 (從約87:5089:58,或從81:49開始),請留意前後景的層次感及最終互相呼應(Letv)        ※在土豆網的同一影片 (附中文字幕,但只限中國境內觀賞)
                       
                        *《赤鬍子》感人的雛妓片段 (優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