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系列: 東西方寫作人比較以於梨華﹐法國女記者為例 —— 十三妹      circa 1967

 

 

 
日來又讀到了梨華的一篇近作。照例閃閃生光﹐也照例是美國留學生之間的人和事。另外又有了新發現﹐她寫對話的本領﹐句句入得耳﹐句句是我們平常談話的文法習慣。港台兩地之新文藝作者﹐實在無一人趕得上她。
 
但這一次﹐我不但不再為她的才華驚喜﹐反而有些困惑。而且﹐在困惑中還夾雜著同為黃皮膚的自卑﹗
 
因為也讀到了那個曾經一度報導失蹤的法國女記者米契爾﹐東來越南﹐深入戰地採訪﹐曾被越共俘去廿一天﹐獲釋後所寫的報導文章。
 
於梨華的筆下是﹐現代中國知識份子﹐千辛萬苦﹐到了西方高度資本主義社會的感受。自膚色的自卑﹐以至對於陌生的﹐物質文明的反應與適應。其間包括生活習慣以至倫理道德。
 
這是今日東方落後國家的知識份子﹐去「西遊」取經﹐圖個安身立命﹐所經歷的九九八十一難的一些浮光掠影。
 
 
完全相反﹐那個屬於先進國家﹐與於梨華﹐也與所有今日中國的寫作人同時代的米契爾﹐卻懷記着地球的另一端﹐正在進行的一場慘酷劇烈的戰爭。
 
這是一場不折不扣﹐「螳臂擋車」的戰爭。據全世界的知識份子 (包括美國自己的) 的理解與指摘﹐這一場戰爭﹐雖然武器是最現代化的﹐可是它的本質﹐卻是最落後的。
 
 
這位法國記者﹐從照片看來﹐是一個宛宛因因的年青女士。她本是應該去坐在巴黎的咖啡座上﹐談加謬﹐談沙特﹐討論存在主義與荒謬劇的。因為她本來就有這個條件。法國的寫作人﹐任何天王黨地王黨當政﹐都影響不到他們。法國的文化人﹐為了爭取人身自由﹐爭取言論自由﹐得付出性命與安全的部落時代早已過去。所以﹐今日法國的寫作人﹐已進入了探討生命的本質﹐深入精神世界的研究階段了。
 
 
可是她卻不肯去咖啡座上﹐做一個「空頭」,寫作人﹐卻無罪找罪受﹐竟要老遠到副熱帶的叢林中來﹐在美軍的密密麻麻的炸彈之中﹐來冒險﹐來經歷﹐來與那些「螳臂擋車」的落後小民﹐共同體驗這一場戰爭的意義。
 
她發瘋了嗎﹖還是為了名與利﹖
 
我想再無恥的知識份子﹐也不會咬她一口﹐說她是為了名和利的吧﹖
 
 
那麼我且冒昧﹐為她作一個解釋。羅素在上一個月推出那部自傳來之前﹐曾對「泰晤士」的文學記者﹐發表他的寫作生涯﹐乃是基於三種動力。一是對知識的探討﹐二是對愛的渴求﹐三是對同時代的人類苦難的憐憫。
 
因此﹐同時代的寫作人﹐於梨華與米契爾一比﹐於女士的才華﹐也就如釘在旗袍上的鋅片﹐在太陽光下一走﹐不但不再覺得有什麼魅力﹐徒然顯其寒傖與小家子氣了﹗
 
因為時代畢竟是不斷進步的。地球交通越來越縮短﹐人與人之間﹐也越來越息息相關了。這也就是今日舉世滔滔﹐要關懷中國大陸上「文化大革命」之理。
 
所以﹐此時此際居於美國的於梨華﹐竟看不到美國的多少家庭﹐失去丈夫兒子與父親的悲慘與憤怒﹐對於美國的教授作者與學生的反戰情緒﹐一無所覺﹐視野仍然不出那小小的黃皮膚圈子﹐永遠是雞毛蒜皮。我實在為她感到遺憾﹗
 
 
五年前羅湖邊境大逃亡之時﹐從大陸來港的韓素英﹐發表談話﹐說她在大陸﹐沒看到飢荒景象。當時我曾寫道﹕「即使韓素英是曾獲「諾獎」的大作家﹐但她在中國讀者的眼中﹐不值半文錢﹗」
 
因為一個寫給別人讀的人違背寫作良心﹐故意迴避現實﹐甚至企圖歪曲現實﹐是比政客們還要不可原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