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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我拉近他﹐我貼在他強健的胸膛上﹐我忽然感動得哭起來。他用手指揩去我的淚﹐在我耳邊哄著我。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哭﹐我一手抱著我心愛的狗﹐另一手擁著他。我一直在哭﹐直至他吻我。
他的唇輕輕的沾在我唇上﹐我怔呆了。後來﹐他吻得那樣強烈﹐我忽然忘記他是我的弟弟 ……
當他的唇離開時﹐我驚醒過來。我睜著眼不能移動﹐他垂下臉退開身去﹐有一點羞慚。
我們忽然都不能說話﹐他轉過身﹐緩緩地走下樓梯。我牢看著他﹐然後我失神地蹲下地去﹐拾起了掉在地毯上的玩具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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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我回想著昨晚﹐我有一些不安﹔而且為了他﹐我又有一點驚懼。他吻了我!而我又接受了他的吻 —— 難道他愛我?
難道我像安妮所說的﹕自己正在愛著他而毫無所覺?
然而我怎能愛他?他還是一個孩子!我發覺我完完全全的迷失了﹐我把所有人的形像都混合在洛力的身上 —— 我真的當他是弟弟?還是把他誤作了我的情人?
我想也許我必須理智一點﹐我要將「他」與「他」分辨出來。
一早﹐洛力便駛了車子帶著他的結他到市區去上音樂課。我洗了一個頭﹐將頭髮繞一繞﹐便跟著阿秀到附近鄉間的市場去。
60年代設於香港郊區的巴士站
到市場首先要坐兩個站的「巴士」﹐阿秀挽著菜藍帶我走﹐好容易才到菜場。我買了一隻雞、豬排、雞蛋和一些蔬菜﹐阿秀說洛力喜歡吃魚﹐因此我又買了一條石斑。
60年代香港流行的藤制菜籃款式
匆匆從市場趕回﹐立即與阿秀進廚房洗菜。
「阿秀﹐教我幾下秘訣﹐」我對她說﹕「我要好好的燒一頓菜給你們少爺吃。」
「小姐﹐」阿秀笑著說﹕「假如妳的菜燒焦了﹐少爺也會說好吃的。」
我和阿秀邊說邊弄菜﹔我一聽見油鑊的聲音便怕﹐將菜往油裏一扔便逃﹐笑得阿秀半死。
「妳這樣怕怎麼行?將來嫁了丈夫﹐煎一個荷包蛋也不行。」阿秀說。
我迅速記起很久以前在學校旅行的那一幕﹐我又記起范尼替我煎荷包蛋 ……
回憶回到我的腦海來﹐我不明白為什麼范尼的影子會永遠追隨著我﹐無論我怎樣地逃避﹐無論我怎樣地盡力去忘記他﹐但是他始終佔據在我的心底。
結果我再也沒有心情去學燒菜﹐祗站在阿秀旁邊照她的吩咐加醬油、放糖、撒鹽。剛把幾樣菜餚弄好﹐洛力奔進廚房來找我。
「蒙妮坦!躲在廚房裡幹什麼?」他一見我便嚷﹕「我回來很久了﹐在花園裡找了妳半天!」
「小姐在燒菜給你吃﹐少爺。」阿秀搶著說﹕「看﹐都是她燒的。」
「真的?」他睜一睜眼﹐伸出指頭在碟子內沾了一下﹐立即塞進嘴去﹐我打他﹐他連忙跑出廚房去。
其實仍然是阿秀燒的菜﹐我看看阿秀﹐她笑一笑。
60年代巴士﹐是當時香港的主要交通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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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他會多吃兩碗飯。」阿秀說。
果然洛力多吃了兩碗飯﹐我在偷笑﹐以後我決定每天都騙他菜是我做的。
吃了午飯﹐洛力開車子帶我去兜風﹐我抱了他送給我的玩具狗一起去。我們將車子泊在一棵大樹下﹐坐在車內晒太陽。
他靠在車椅上遙望遠處的景色﹐我將玩具狗抱在手中﹐用一隻小梳子梳著它身上的鬆毛。然後﹐我將我的臉靠在狗臉上﹐又用嘴去吻它一下。
我抬起頭來﹐看見他微笑著凝望住我。
「不能分一點給我麼?」他問我。
「分一些什麼?」我反問。
「擁抱和輕吻。」他說。
我搖一搖頭。「別這樣輕佻﹐洛力。」
「那麼就是說 —— 我還比不上這隻假的狗。」他用手輕撫著我的髮腳說。
「妳的頭髮真香。」他又說。
「是今天早上洗的頭。」我回答。
「我喜歡那種氣息。」他俯臉在我髮上聞一下﹐又仰起頭來。
「那祇是肥皂的味道。」我抬起眼睛去看他﹐覺得他可愛。
他又俯下臉來﹐他的手由我的髮腳移向我的後頸﹐我的臉不能移動﹐於是他吻了我。我拒絕著﹐然而無論我怎樣地努力﹐他的唇始終在我的唇上 —— 後來﹐他離開了我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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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喜歡妳唇膏的味道。」他咬著唇﹐低聲告訴我。
「洛力﹐你不能再這樣﹐我們 —— 不能再這樣。」我縮進一口氣﹐我清醒著自己說﹕「你這樣是不對的 ……」
「不對?什麼不對?」他天真地問我。
「你不應該吻我﹐你應該吻你所愛的人。」我說﹕「也許﹐你應該把你的吻留給你將來的太太。」
「蒙妮坦﹐」他思索一會忽然說﹕「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念頭 —— 那是在吃飯的時候我突然間想起來的 ……」
「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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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妮坦﹐假如我們能常常這樣地在一起﹐我們有舒適的屋子﹐清靜的環境﹐我們一起散步﹐一起釣魚﹐我彈結他﹐妳陪伴我 —— 妳天天弄菜給我吃﹐我們會在一起一年又一年 ……」他望著天邊低聲說﹕「我們就是這樣已經夠了 —— 我不再想渴求些什麼。」
我有一陣子的迷惘﹐但是我搖了搖頭。「你以為這可能嗎?」
「有什麼不可能?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起嗎?」他說﹕「祗要妳不離開我﹐我們就會有快樂。」
「你錯了﹐洛力。」我垂下眼﹐「你忘記我們是怎樣相遇的?你是這兒的房東﹐而我祗是一個到這兒來逃避愛情的人。」
他驟然回過頭來盯住我直看﹐後來不置信地兀自搖著頭。我看見他失神的樣子﹐我靜止了。
「妳 —— 是來逃避愛情的?」他問我。
「是的。」我點點頭。
「妳已經有了愛情?」
「是的。」我又點點頭。
他怔怔地睇視著我﹐他的眸子像在散裂著。
「你為什麼要這樣看住我?」我啞然地問。
「他是誰?」他將眼睛從我的臉上移開﹐問我。
「是一個在酒吧裏調酒的人。」我告訴他。
「妳愛他?」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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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呢?」
「他不敢愛我。」我幽幽地一笑。
「所以妳到這兒來逃避煩惱?」他繼續問我。
我點點頭﹐他笑了﹐笑得很自嘲。
「我的運氣永遠那樣壞。」他對自己說﹕「所以我賭錢常會輸。」
「洛力 ——」我叫著他的名字﹐他回頭來看我﹐我覺得有一點內疚。
「回去吧。」他沉著聲音說。我沒有說什麼﹐他將車子退到路上﹐然後儘快地將車子馳回別墅。
晚上﹐整間屋子突然失去了往常的生氣﹐我知道那是下午發生的事情影響了洛力。吃完飯我獨自上樓去﹐他仍坐在客廳內看報。
我有點不安﹐我怕他又會因此而溜出去賭錢﹐因此我在樓上一聲不晌地聽著樓下的動靜 —— 我聽見他熄去客廳電燈的聲音﹐但是聽不到他進房去的步聲﹔我知道他獨自停留在黑暗的客廳中。
不久﹐我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立即﹐他在叩我的房門了。
「蒙妮坦。」他用手叩著門﹐「妳睡了?」
「沒有﹐進來。」我應著。
他移開門﹐我看見他很奇特的表情。他像很激動﹐又像很頹喪﹐他的眼睛失去往常那孩子般的稚氣﹐他站在門邊﹐動了動唇﹐卻講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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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妮坦 ——」
「怎麼了?洛力?」
「蒙妮坦﹐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他奔前來拉住我的手﹐他跪在我的床邊﹐用唇吻著我的手背﹐「答應我﹐不要離開我。我不管妳愛上誰或是誰愛上妳﹐妳答應在我的身邊。」
他的神色是慌惶無措的﹐他像一個迷失道路的孩子﹐需要一個人的引導和維護。他將我的手拉牢著﹐像怕我會隨時溜掉一樣。
「洛力﹐我並沒有離開你﹐怎麼了?」我輕聲問他。
「我一向使孤單﹐妳永遠不知道我是怎樣地孤單﹐妳永遠不會知道 ……」他拉著我的手﹐用臉靠在我手上﹐「這些日子我們生活得很好﹐妳給我的快樂是我以前沒有得到過的。」
「我們明天仍然有快樂﹐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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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點點頭。「我不能沒有妳﹐蒙妮坦。今天早上我在教師那兒學結他的時候﹐我老是想著妳﹐我希望妳立即在身邊﹐我聽不見教師的話。後來 —— 後來我想到妳跟我說過﹐要我好好的學結他﹐我想到將來如果學會了﹐可以在妳面前彈奏﹐於是我又立即專心起來 ……」
「洛力 ——」我很感動﹐我不知道我應該說些什麼。
「妳不知道我怎樣地需要妳﹐我從小就獨自生活﹐沒有人管束我﹐我要的他們就滿足我。」他低聲痛楚地說﹕「但是他們不知道我要的是一個人的關心﹐一個人真正對待我好的人 ……」
「洛力﹐」我奇詫地問﹕「難道你父母對你不好嗎?」
「我的母親是我的繼母﹐」他輕聲說﹕「這是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妳的事情。」
我意外地呆住﹐我怔怔地問道﹕「那麼﹐你的父親 ——?」
「他是我的親生爸爸﹐」他點點頭﹐「我母親在我十二歲那年患病死的。我看著她下葬﹐看著她的墳墓漸漸地堆上泥土﹐我沒哭﹐但由那時候起﹐我就感到孤獨。那孤獨的感覺籠罩著我﹐令我沒法擺脫。」
「那麼你現在的母親是什麼人?」我問。
「那是後來娶的﹐比我父親年輕二十年。」他說﹕「我爸爸有錢﹐祗有我一個孩子﹐我要什麼就有什麼。後來﹐他碰到一位比他年輕二十年的少女﹐他要娶她﹐還來徵求我的同意。」
「你同意了?是不是?」我問。
「我大了﹐我懂得一切。」他點點頭﹐「我不能不答應﹐因為爸爸告訴我婚事的前一天剛送了我一架車子 —— 就是現在的這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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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
他靜止一會﹐輕輕的點點頭。「我同意了﹐他跟她去環遊世界﹐直到現在。」
我恍然明白一切﹐我明白他生活散漫的原因﹐也明白他性格特殊的理由 —— 這是以前我所不能理解的﹐但是在這一利那找尋到了答案。
「—— 你恨你的父親?」我問他。
「不﹐他祗不過是找到一個比我更疼的人﹐我沒有理由恨他。」他聳一聳肩﹐望望天花板說﹕「我住在這兒﹐有吃有用有住﹐還有傭人聽我的差遣。我無憂無慮﹐但是我心中缺少著一種東西﹐我開始去尋刺激﹐後來一些朋友便拉我去睹。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事﹐但坐在賭桌上﹐我像獲得了心中所缺少的東西。」
「所以後來便染上賭癮了?」
「但是妳又令我戒掉賭癮﹐」他看著我﹐深切地說﹕「後來我又發覺我需要的祗有在妳身上才能得到。我不能讓妳離開我﹐如果妳離開我﹐我不知道該怎樣 ……」
我輕輕的將他拉近來﹐把他的臉靠在我的膝上。
「不會的﹐洛力﹐我不會離開你。」我告訴他。
他安詳地笑一笑﹐閉上眼睛。他沒有再說話﹐但我開始懷疑 —— 我真的永遠不離開他?我們永遠這樣地生活著?這難道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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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發生了可怕而不能預料的事情!
早上我正想下樓吃早餐﹐阿秀匆匆的奔上樓來﹐我正想問她原因﹐她就說﹕
「小姐﹐樓下有一個陌生的女人找妳﹐要妳立即下去!」
「是誰?」我奇怪而詫異地問。
「不知道﹐她說有很重要的事。」阿秀回答我。
我走下樓﹐看見客廳裏的梳發上坐著一個婦人﹐她背著我﹐看不見她的臉。我走近去﹐我低叫起來﹕
「貝姨!」
坐在梳發上的是貝姨﹐她穿著一套素色的衣服﹐站起來看我。
「蒙妮坦!」她憂慮地搖搖頭﹐「我找了妳好久﹐為什麼不告訴我妳在這兒?」
她伸出手來想擁抱我﹐我想起她的「假親熱」﹐我退開身去。
「我什麼人都沒有告訴﹐」我冷冷地說﹕「我叫阿蓮不准說﹐我要住在這兒﹐我需要清靜。」
「但是妳 ……」她有一點激忿﹐聲音尖銳地說﹕「唉﹐蒙妮坦﹐妳一向倔強我也知道﹐但妳總不能這樣不懂事﹐做這樣武斷的事情!」
「我武斷了什麼?」我抬一抬眉問。
「妳怎麼可以不唸書?還有﹐」她攤一攤手﹐「我知道妳父親寄了兩千塊美金給妳﹐妳根本沒有捐給學校﹐而且還自己辭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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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我都用光了!」我說﹕「我不唸書也是因為你們!」
「我們 ——?」
「是的﹐我恨你們﹐」我咬牙說﹕「我永遠不會寬恕你們﹐我恨爸爸、媽媽﹐我也討厭妳!」
她怔怔地退了一步﹐用手掩著胸口呆了。很久﹐她失神地低聲說﹕「蒙妮坦 —— 我想不到妳會變得這個樣子!」
「變了?哼﹐變了。」我冷冷笑一笑﹐「妳有愛過別人嗎?自然﹐妳有那許多新的男朋友﹐妳不會在乎﹐但是當妳第一次結婚時﹐妳有愛過嗎?妳有給愛情傷害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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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反問著﹐貝姨臉色如土似地瞪著眼不能講話。
「我記得很久以前﹐那時我還小﹐妳不是常帶妳那意外身死的兒子到我們家來?妳不是還老稱讚妳丈夫的溫柔體貼?」我一連串地反問﹕「但是﹐後來為什麼妳離了婚?為什麼又放蕩起來?為什麼
又到處招搖?」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她驟然狂叫起來﹐用手掩著臉﹐貝姨開始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眼淚。
「妳不是也變了?妳不是也為愛情而變了?」我繼續說﹕「誰不知道妳是自從妳丈夫移情別戀後才變的?妳臉上露著歡笑﹐但誰不知道妳心中正在痛苦著?說實話﹐為什麼不說實話?」
「是的!妳對!妳很對!」貝姨哽咽地抬起頭來說﹕「我被他玩弄﹐我的孩子又死掉了 …… 我沒有人生的樂趣﹐我覺得孤單﹐無望 …… 他們在我的旁邊﹐有時候我愛他們﹐但﹐我已經老了﹐他們
為的是我的享受 ……」
「妳是妳丈夫令妳改變的﹐」我搖一搖頭﹐「但是我﹐我是妳和我父母令我改變的!他沒有錢﹐他在當侍者﹐那不是他的錯!你們為什麼連書也不給他唸?連一個讓人同情他的機會也沒有?」
貝姨低泣著﹐她取出手絹揩了淚﹐失神地低聲問我﹕「那麼妳永遠恨我了?」
「妳沒有想想他的痛苦?我的難受?」我轉過臉去﹐我輕聲說﹕「—— 我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我絕忘不了他最後一次見我時的神色 …… 我想念他﹐我越想念他﹐我越恨你們!」
「我錯了﹐我希望妳接受我這句話﹐我真的錯了。」貝姨內疚地說。我望著她﹐她的神色是真誠而慈祥的﹐她的眼神帶著哀憐﹔我猶豫地望著她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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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不原諒我﹐」她拉著我的手﹐久久﹐她問﹕「難道妳也不原諒死去了的人?」
「死去了的人?」我登時一慄﹐我立即問﹕「貝姨 —— 妳在說什麼?」
她的唇抖著﹐她楚楚可憐地看著我﹐傷神地搖搖頭。
「怎麼了?貝姨?」我站起來怔呆著。
「妳的父親死了﹐蒙妮坦。」
她的話像雷一樣地劈進我的耳膜﹐我全身震動著﹐我的毛孔聳立起來﹐我覺得一陣冷﹐一陣難以形容的寒冷 ……
我掩著嘴﹐我不能說話﹐我甚至不能相信貝姨的話。貝姨慌惶地看著我﹐我不能移動﹐她驚懼地用手推著我。
「蒙妮坦!蒙妮坦!妳 …… 妳怎麼了?」她不斷地驚叫著。
我的知覺突然清醒過來﹐我大叫著﹕「妳騙我!貝姨!妳騙我!妳恨我剛才說的話!妳在騙我﹗」
「蒙妮坦﹐我沒有騙妳﹐」貝姨搖一搖頭﹐一顆淚從她的眼中掉下﹐「上星期死的﹐我去找妳﹐阿蓮才說妳在這兒 ……」
她用顫抖的手在手袋內取出一對信﹐她打開信封﹐交給我。
「這是妳母親寄來的﹐她給妳的信是附在我的信封中的﹐妳自己看好了。」她哽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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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不能相信一切﹐直至我打開信箋﹐看見媽媽親手寫的字﹕
「親愛的女兒﹕
這封信到妳手中的時候﹐相信貝姨已經告訴妳一切了﹐千萬不要悲傷﹐人總是有這樣的一天的。
我們現在窮了﹐祗是想不到會窮得那麼快﹐我連做夢也沒有想過。
妳父親是心臟病突發而死的﹐由於政治因素﹐他的股票慘跌﹐銀行對外的戶口都向妳父親來追債﹔他去得很快﹐甚至沒有一點點的痛苦。我已將他葬在天主教墳場內﹐我想他再也沒法見到妳了。
目前妳父親早已宣佈破產﹐我兩手空空﹐倒用不著懷負債的驚恐﹐現在我不能回來﹐因為史提夫太太的服裝店有一部份我的股份﹐我決定在這兒工作。我不想回來﹐將來也願與妳父葬在一起。
現在祗有妳令我擔憂﹐妳學校已經畢業﹐因此妳出國留學的計劃不得不改變了。我知道妳有一點積蓄﹐把那些錢暫時支持一下﹐妳儘快去找一份工作﹐我每月仍會寄少數的美金回來﹐希望對妳有一點幫助。
我們不能恨誰﹐祗能恨天。我不害怕現在的窮況﹐因為我嫁妳父親時也是一無所有的。我感到抱歉﹐不能讓妳立即到我身邊來﹐但我一有錢﹐我會立即讓妳來的。我的心情很亂﹐祗能先寫這些﹐下次再談。
附﹕如果經濟有問題﹐先可將我留下給妳的鑽戒賣去。儘快找事。
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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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指因顫抖而鬆弛﹐信紙在指縫中落下﹐我全身脫節地倒在地上痛哭。貝姨在我身旁低慰著﹐然而那再也挽救不了一切。
我說過我恨他﹐恨爸爸、恨媽媽﹐但是他卻死了﹐難道現在連我再收回這句話機會也沒有?—— 我嚎啕大哭著﹐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我曾經想過我會窮﹐然而我絕對想不到一切來得這樣快!
這樣快!
「我該怎麼辦?怎麼辦?」我徬徨地低呼。
「離開這兒﹐蒙妮坦﹐妳不能再這樣享受下去了。」貝姨輕聲說﹕
「退掉這兒的房子﹐退掉市區內的房子﹐暫時到我這兒來住。妳可以去找一份事情﹐目前沒有錢﹐我可以負擔。不要傷心﹐蒙妮坦。」
—— 不要傷心。貝姨這麼說。
我發覺我失去了一切﹐我愛的人、愛我的人﹔還有我的過去。
明天不知道該是怎樣的一天﹐但是我必須接受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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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昨晚哭了一晚﹐今天我穿上黑色的孝衣。
我坐在房內並沒有下樓吃早餐﹐我望著窗下的花園﹐突然之間我像失去了一切的依扶﹐我感到慌惶而孤寂。
阿秀叫我下樓吃午餐﹐我又拒絕了。我站起身﹐拉出衣箱﹐將衣櫥內的衣服逐件放進衣箱去。
我必須回去了﹐但是我再也沒有家﹐我必須寄住在貝姨的家中﹐然後找一份工作。
我整理著衣服﹐不明瞭我的命運為什麼會如此地惡噩﹐一陣傷感侵襲著我﹐我伏在衣箱上低泣。
「不要悲傷﹐蒙妮坦。」一陣聲音在我身邊低慰﹐我抬起頭看見洛力的雙腿。
他站在我面前俯臉看著我﹐他的眼睛展露著憂傷﹐他的手中抓著一朵白色的絨花。
「我叫阿秀替妳做的。」他在我身邊坐下﹐將那朵白花插在我髮際。他的手從我的頭上垂下來﹐然後在我的臉上逗留著﹐他將他的手指抹去了我的淚。
我站起來﹐繼續將衣服放進衣箱﹐他很詫異地看著我。
「妳在做什麼?」他不置信地問﹕「妳真的預備離開這兒?」
「沒有別的辦法。」我說﹕「我要好好的去找一份工作。」
「昨天我已經聽到一切﹐」他伸出手來﹐握著我的手﹐「不要走﹐蒙妮坦﹐妳可以住在這兒﹐我不要妳的房租﹐我們一起生活﹐我可以供給妳一切﹐妳要什麼﹐妳祗要告訴我 ……」
我牢牢地看著他﹐他說得很真誠﹐但是他說得幼稚。
「我必須要走﹐」我輕聲說﹕「不要忘記﹐洛力﹐你到現在還沒有自立的能力﹐你也是依靠父母供養的 ……」
「那有什麼關係?」他焦急地問。
「你認為我應該賴在你身邊靠你?」我搖搖頭﹐「不﹐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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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讓我去找一份工作﹐我來養妳。」他不顧一切地說。
我望著他﹐我開始感動。我發覺他願付出給我的﹐遠在我願付給他的之上﹐我並沒有給過他一些什麼﹐我祗給了他人類應有的同情與關懷 —— 但是﹐在這個時候﹐他竟願為我付出一切。
我的淚又泛在眼眶內﹐他憂憂地搖搖頭。
「又傷心了?」他問我。
「你不應該對我這樣好﹐這是不應該﹐也不值得的。」
「聽我說﹐妳留下﹐蒙妮坦﹐」他有點惶惑地問﹕「難道我們以前的日子就這樣完結了?」
「一切事情總有開始﹐也總有結尾。」我回過頭來向他淺笑一下﹐「我在這兒住得很快樂﹐你令我忘掉過去的哀傷﹐但是 ……」
「不要說『但是』——」他說﹕「幸福和快樂都在我們的手上﹐妳為什麼一定要摧殘它?」
「你不知道﹐洛力﹐」我站起來﹐走到鏡前。我看一看鏡內自己的影子﹐我說﹕「我一向依賴著家庭﹐我沒有擔憂沒有哀傷 —— 像你現在一樣。但是明天﹐或許就是今天﹐我得去接觸這一個世界。」
他走到我身後﹐在鏡內凝視著我﹐很久﹐他問﹕「那就是要離開我?」
我沒有說話﹐他牢看著我﹐兀自搖一搖頭。
「為什麼世界上的人都要分離?為什麼快樂不能永久地陪伴在我們的身邊?」他轉過身去﹐望著窗外輕聲而沉重地說﹕「—— 我記得那時候﹐我父親離開我﹐帶了我的繼母去遊歷﹐我在想﹐為什麼我要和他分離?難道我們不能永遠地在一起?後來他們走了﹐祗留下我。然後妳又來了﹐我們曾快樂過﹐可是現在妳又要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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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力﹐」我有點傷感﹐我說﹕「我不能在這兒久住的﹐你的屋子還可以再租給別人﹐可能將搬進來的會是一個比我更能令你快樂的人。」
「不﹐絕對不會有比妳再好的人。」他肯定地說﹕「也絕對不會有人再能令我快樂。」
「洛力 ……」我低嚷著﹐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牢望著窗外﹐我走近他﹐用手拍著他的背﹔我不能再說些什麼﹐這似乎是唯一的安慰。
他轉過身來用手捉住了我的手﹐用他的唇吻著我的手指。
「告訴我妳不會離開我。」他在我耳邊說。
「洛力﹐面對現實一點﹐」我說﹕「假如我現在不走﹐將來一樣要走的﹔你父母不久便會回來﹐你忘記了嗎?」
他劇烈地絕望了﹐他垂下手去﹐低聲問﹕「—— 妳什麼時候走?」
「我等會去叫一輛車。」我說。
「妳明天走不行嗎?」他頹喪得像一隻小狗一樣﹐「至少讓我們能多在一塊兒一天。」
我繼續的將衣服放進衣箱﹐我思索著﹐然後點點頭。
我是不知道怎樣來渡過這一天的﹐我祗覺得混混噩噩﹐洛力像影子一般地陪伴著我﹐我們都保持著沉默。他不敢再像以前一樣地令我歡笑﹐不敢說天長地久的純潔說話﹐也不敢再講過去、現在和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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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敢講任何的說話﹐由於如果我講了歡樂的話﹐他會感到歡樂正在消逝﹔如果我講了傷感的話﹐這祗有令我們加倍地傷感。
日落來得很快﹐天色由紅變成淺紫﹐又由淺紫變成了墨色。洛力在餐桌上點起了兩具銀色的洋燭﹐這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阿秀和另外一個女傭端著菜餚到廳中來﹐很快地餐桌佈置妥當了。洛力坐在長餐桌的這一頭﹐我坐在另一端﹐他倒了一點葡萄酒﹐然後向我舉起杯。
「這是我們最後的一餐﹐蒙妮坦。」他對我說﹕「我要感謝妳給我的一切。」
「我給了你什麼?」我莫明地問。
「改變我﹐令我快樂﹐給我希望。」他說。
「我也要感謝你﹐洛力。」我舉杯說。
「我給了你什麼?」他問。
「令我忘卻過去﹐令我從舊夢中甦醒。」我告訴他。
我們在燭光下乾了杯﹐燭光在搖動著﹐我們的眼神在抖動。我側耳聽了一會﹐四週靜得可怕﹐祗有寒風的聲音﹐我發覺可怖﹐這與以前那溫暖的感覺完全不同。
「妳怎麼了?」洛力望著我的神色問。
「—— 為什麼今晚靜得可怕?」我望著周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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