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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總覺得我欠了妳一些什麼?」
「別胡想﹐」我說:「回課室去﹐筆記還沒抄完哩!」
他拉著我的手回課室﹐這是我和他第一次「公開」在一起。上課時安妮竟扔一張小紙條過來﹐我打開一看﹐上面寫著:「恭喜妳!」
我白她一眼﹐寫了「去妳的!」三個字﹐扔回去﹐她在課室內偷笑﹐范尼弄得莫明其妙。我覺得我又有心思上課了﹐他不在身邊﹐我什麼也聽不進去。
放學我跟他一起回家﹐我邀他回家吃午飯﹐他大方的來了。阿蓮看我帶了新的男朋友回家﹐忙多燒了兩個菜。
我們想起上一次自己動手弄飯吃﹐提起來就覺得好笑。吃了飯我們聽音樂﹐又研究了一會今天的課程﹐後來他問我:
「讀完書妳準備做什麼?」
「爸爸想我到美國去﹐但他一定要我先在香港拿了文憑。」我想一想﹐搖了搖頭﹐「我並不想去﹐真的。」
「愛上這個地方?」
「是的﹐我對一切東西會發生留戀﹐這也許是我的一種缺點。」
「會留戀過去並不是缺點。」他奇怪地說。
「這樣常常會傷了白已。」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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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思一會﹐後來他又笑了。「猜猜我母親生了一個弟弟還是一個妹妹?」
「妹妹?」我問。
「不﹐是個男的。」他告訴我﹐「很胖﹐有八磅重。」
我拍手叫了起來﹐我說:「你真幸福﹐范尼。」
「但是我的負擔又重了。」他皺眉說:「我得去賺更多的錢。」
「告訴我﹐范尼﹐你需不需要我的幫忙﹐」我真切而慎重地問他﹐「如果你要幫忙﹐只要告訴我﹐我一定盡力。」
「妳已經給我太多﹐我不能再要。」他溫和地說:「本來只要妳跟我做個朋友已足夠足夠了﹐現在妳還幫了我交去這個月的學費。」
他的話令我很感動﹐至少﹐我已經知道他對我的友誼是珍惜著的。
三點鐘他回去上班﹐我便開始睡午覺。晚上乖乖的在家看電視﹐一點沒有想出去的念頭。睡前他打電話來﹐道了晚安﹐寫了日記﹐我便睡了。
* 六十年代電視機設計典雅的線條
X 月X 日
今日是難忘的一天﹐尤其是今天晚上。
深夜我在俱樂部門口等他﹐沿著那條幽靜的馬路散步。他拖著我的手﹐今晚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我們在樹下漫踱。
後來我們在樹下的橫椅上坐下﹐我們談著種種以前自己想不到的東西。他談到以後要怎麼樣的妻子﹐談到要怎樣去建立一個溫暖的家﹐要把孩子怎樣地培養起來 ……
我聽得呆了﹐我凝視他﹐他止住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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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變了﹐范尼﹐」我對他說:「這都是你以前不敢想的東西﹐今天你都講了。」
他怔住在黑暗中﹐他又想起目前的不安。我輕輕按住他的手﹐溫和地跟他微笑一下。
「告訴我﹐你將來的妻子要圓臉的還是長臉的?」我問他﹐為了想令他再輕鬆起來。
他沒有回答﹐他露著很奇異很奇異的表情。
「妳能不能閉上妳的眼睛半分鐘?」他問我。
我很奇愕﹐但我毫不思索地開上眼。他很快地吻了我﹐他吻得很輕柔﹐也許那不該算是一個吻;那只是他的唇接觸了我的唇。
但是我的心跳得很厲害﹐以前我跟森美﹐艾迪他們吻得更熱烈﹐我從來就沒有這種感覺過!
我真的在戀愛了?記得我以前一向以為自己是絕不會愛上別人的。
我睜開眼睛﹐他悽縮著很歉意地說了一聲「sorry」。我奇怪地看著他﹐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吻了人還要向人道歉的男孩子。
「我不會像妳其他那些男朋友那樣地纏住妳的﹐蒙妮坦﹐」他在我耳邊坦誠地說:「雖然我吻了妳﹐妳也讓我吻了﹐但這並不是我要佔有妳的意思。」
我點點頭﹐他又說:「妳可以照妳自己想做的去做﹐如果明天妳忽然想離開我﹐那麼就離開我﹐不要為我憐憫﹐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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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得那麼傻﹐范尼。」
我這樣告訴他﹐後來他拉著我的手送我回家。他沒有再吻我﹐然而那輕輕的一下已經足夠了。我可以回想它﹐直回想它一年 ……
X 月X 日
我永遠也想不到會發生今天這種事﹐這是法蘭基撞車以來給我的又一次驚恐和打擊﹐我簡直不知道該怎樣去應付﹐由於一切來得太突然﹐太突然了!
一早照常上課去﹐范尼也照常坐在位置上聽課。第二課之後﹐校役突然拿了一張通告進來﹐在教台上讀紙上的字﹐那赫然是:
「范尼即到校長室。」
我登時嚇了一跳﹐通常有什麼事情學生總是被召到「校務室」去的﹐如果被叫到「校長室」﹐我知道事情一定很嚴重。
范尼莫明地轉過臉來看看我﹐跟我聳聳肩﹐他跟著校役走出課室。我望著他的背影隱約地來了一陣不祥的預兆;我的心開始萎縮起來。
是絕對不會為了學費問題的﹐因為我已經替他繳了—— 為了什麼呢?我猜來猜去猜不到。我越來越心急﹐安妮眼光光地看住我﹐我向她皺皺眉。
第三課又開始了。他還沒有回來﹐我祇覺得坐立不安。那一課正又是戴域生大人的課﹐她最喜歡盯著我﹐看見我神不守舍﹐叫我起來答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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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站起來回答﹐課室的門「格」地一響﹐范尼從外面進來﹐全班的人頓時靜寂了。我看著他﹐他的表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他垂著臉﹐逃避著一切人的眼光﹐他是那麼的頹喪。戴域生夫人呆視著他﹐他無聲地走回座位﹐他並沒有坐下﹐他做了令我最愕然的動作!
—— 他拿起他的書包!
所有的人都愕然了﹐他緩緩地離開座位﹐向門口走去。
「你做什麼?范尼?」戴域生夫人奇愕地在講台上問。
「回家。」他輕聲說。
「回家得先經過我的批准。」教師嚴詰著說。
「那已經不必了 ——」他搖搖頭﹐抬起頭說:「—— 我已被開除了。」
「什麼 —— ?」戴域生夫人的聲音和全班同學的聲音一起意外地叫起來;我祇覺得頭腦昏暈了一會﹐我卻說不出聲音。
不可能的!怎麼可能?為了什麼? —— 我呆著。
范尼提著書包經過所有的座位﹐他走過我的位子﹐站著看了我一會。
我抬起頭﹐他俯著頭正在看我;他的眼中似乎有說不盡的話﹐他看得那樣深切﹐我想問他 —— 可是這不是時候。
教師在虎虎眈視我們﹐他的眼眶在發亮﹐那是他的淚。他動一動唇﹐沒有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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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蒙妮坦。」他最後說。
他轉身很快地走出課室﹐掩上了門。一切的人都注視著我﹐我卻呆視著那道緊掩著的門。
為了什麼?為了什麼?
「范尼!為了什麼?」我突然瘋狂地大叫起來﹐我不再理會一切﹐站起來奪門而出。
我奔到走廊﹐范尼正走在走廊的盡頭﹐我高叫著他的名字﹐他回過身來。我奔到他身邊﹐不顧一切地死拖著他的手;我牢牢的緊抓著他﹐我怕他會隨時隨地離我而去。
「為什麼?范尼?為什麼?」我急急含淚問。
「回 …… 回去吧﹐蒙妮坦﹐妳還要上課﹐」他將視線在學校周圍巡一周﹐他搖搖頭﹐「這不是我應該來讀書的地方﹐我到今天才曉得。」
他的話令我莫明其妙﹐他沉鬱地笑一笑﹐突然說:「我離開這兒﹐離開妳﹐這都不是我自願的。」
「校長為什麼要開除你?」我焦炙地問。
「不要問﹐他有他的理由。」他對我看一眼﹐他伸出手來﹐「再見。」
我沒有伸出手去﹐我莫明地問:「難道 —— 這就是訣別了?」
「是的﹐我不會再見妳﹐妳也不會再見到我。」
我做夢也想不到他講得如此地斷然﹐我退了兩步陡然楞著。他憐惜地看我一眼﹐突然忿怒地握拳大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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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說過我們不能做朋友!我太窮妳太富!走開!別再纏住我!我的自尊已經沒有了﹐已完完全全沒有了!」
「范尼!范尼!」我劇叫起來﹐他的眸子像在片片分裂﹐他咬著唇驀地臉色一變﹐頭也不回地奔出學校去。
我叫著﹐靜寂的走廊內祗有一陣陣他名字的回聲。我冷靜下來﹐我忽然想到那肥腫的校長。我的心頭來了一陣憤怒﹐我轉身向校長室走去。
我不知道這是怒氣還是勇氣﹐我一手推開校長室的門﹐校長在寫字枱前轉過頭來。我直走進去﹐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為什麼要開除他?」我劈口便問。
「蒙妮坦﹐我正要找妳。」他抬起那可憎的肥臉﹐鬆一口氣地說:「雖然妳替范尼繳了這個月的費用﹐妳還幫助他﹐但是﹐他仍然不適宜在這間學校唸書的。」
「為什麼?」
「他攪戀愛﹐這是唯一理由。」校長回答說。
「戀愛?」我抬一抬眉﹐「他是沒有任何女朋友的﹐那你指的便是我了?」
校長點點頭﹐我切齒地恨他﹐真想給他兩個耳光。我不再顧忌一切﹐冷笑一下。
「你以為這是小學?是中學?男女的事情還要你婆婆媽媽的來管?」我針對著說:「如果戀愛的人要開除﹐我可以舉出一大堆﹐安娜跟小李、小蕾跟卜比、李察跟莉妮 —— 你為什麼不開除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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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學校方面的事情﹐」校長拉開抽屜﹐「但是范尼 —— 這是學生家長方面來函伸訴的 —— 你看這個。」
他取出一隻信封遞給我﹐那是用打字機打下的﹐我看了裏面的信箋一眼﹐簽名的竟是我的父親。
我立即閱讀一遍﹐我赫然渾身僵直了。
那是父親的信﹐他竟然知道范尼的一切!他對校長警告﹐如果女兒再跟那做侍者的在一起﹐他決定不再把捐助學校的基金匯來了﹐而且還要校長及時制止我與范尼的一切行動!
我看完那封信一遍﹐又再看一遍﹐那簡直是不能相信的!父親在美國﹐他怎會知道這一切?他的性格向來同情窮人﹐他又怎會用閃電的手法這樣來對付我和范尼?
「妳明白了﹐是嗎?」校長看著我問。
「我不相信!我爸爸絕不會這樣!」我嚷起來。
「昨天才收到的﹐看看妳父親的簽名!」校長指一指信箋﹐「而且我已經調查過﹐你跟范尼的事情每一個學生都承認 —— 為了學校﹐我一定要這樣做。」
「為了學校?」我哼一聲﹐「為了那一萬塊?」
「是的﹐為了學校﹐也為了你爸爸捐給我們的一萬塊。」他看著我對我說:「蒙妮坦﹐妳是學校中最名譽的學生之一﹐你父親對學校的贊助最大﹐他的女兒我們有責任看護的﹐自然﹐我們校方不想做任何妳父親要我們制止的事。」
「因此開除他?」我低問一聲﹐我大叫起來﹐「因此開除他!為了那一萬塊就開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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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應該知道妳父親想妳怎樣﹐他要妳在這兒畢業﹐拿文憑到美國 ……」
「美國?嘿!」我尖嚷起來﹐「不要臉!你們都不要臉!」
校長沉下臉﹐我狠狠的在他桌面一拍﹐我憤恚地站起來。「你以為趕走他你便成功了?哈﹐你不會得到那筆贊助金的!你永遠拿不到!永遠拿不到!」
「蒙妮坦!」校長叫止我。
「你永遠拿不到!」我瞪著眼指指他﹐「聽住﹐從現在這分鐘起﹐我要離開這兒﹐誰也不能再令我回來!」
我轉身開門便走﹐砰地關上校長室的門。我急遽地回到課室﹐逕自直走進去﹐一手提起了我書桌內所有的書。
所有的學生和教師都呆視著我﹐我提著書頭也不回地離開校門。
我永遠不會再回去!發誓不再回去!我恨他們﹐恨所有的人!我恨他們﹐我要毀滅他們的慾望﹐校長要得贊助金﹐我偏不讓他得到﹐父親想我畢業往美國﹐我偏不讀書!
我恨他們﹐我要咒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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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X 日
我恨爸爸﹐我昨晚想了一晚﹐突然發覺一切都是假的!爸爸以前對窮人的關懷﹐對窮人的仁慈﹐這一切都是虛偽的。
他祗想表達給別人看他「仁慈」、「善良」、「慷慨」﹐實在地﹐他是一個最「勢利」最「厲害」的人。他有錢﹐因此他以一點點的金錢來售買別人對他的印象﹐他用好聽的話來令別人對他好感;其實那一切都是假的!
如果他真的仁慈和善良;如果他真的同情窮人﹐他絕對不會來阻止自己的女兒跟窮人來往。
但是有一點我想來想去不明白﹐他遠在美國﹐怎麼會對我在香港的行動瞭如指掌?我思索了很久﹐還是找不出答案。
今天一早起來﹐坐在露台上晒太陽﹐阿蓮把早餐送到露台上來﹐問我為什麼不上學?我叫她以後早上可以遲一點上工﹐因為我不用一清早起來了。
「為什麼妳以後不早起?難道不讀書了?」她奇怪地問我。
「我不喜歡。」我簡短地答。
中午時分安妮挾了一疊書來找我﹐又說教了許多新講義。她把講義給我﹐我用手一推﹐叫她別再提學校的事情。
「我們都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了﹐」安妮皺一皺眉問:「難道妳就這樣放棄學業?」
「你們不要管我﹐誰都不要管!」我忿忿地握拳叫著﹐「蒙妮坦祇要一決定了幹什麼﹐誰也別想挽回我!」
她不再說什麼﹐看我好一會﹐她說:「蒙妮坦﹐我跟妳是老朋友了﹐妳得休養休養﹐看﹐妳今天的臉色多青白!」
安妮的話令我很安慰﹐我拉了她的手一會﹐輕輕拍拍她手背。我說別為我擔心﹐我決定離開學校﹐而且永遠不會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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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沒有什麼可說了﹐我還要去看法蘭基的傷。」她站起身來說。
「法蘭基怎麼了?」我問安妮。
「他已經搬回家去住了﹐」安妮告訴我﹐「他的傷勢也已好得多﹐手上的石膏仍縛著。」
「替我問候他。」我幽幽地說。
她點點頭﹐突然抬起頭來問:「怎麼我周圍的那些朋友們在這些日子內都變了?法蘭基撞傷、范尼離開學校﹐現在妳也變了 ……」
「世界本來就是在變著。」我聳一聳肩﹐「去吧﹐安妮﹐跟歐理德好好的﹐他的人不錯。」
「不要太悲傷﹐蒙妮坦!」她問我﹐「妳很傷心是不是?」
「噢﹐不﹐」我搖搖頭﹐「我祗是恨他們。」
安妮出門﹐我送她到門邊﹐臨行時我叫她帶歐理德來玩﹐我一定歡迎。
安妮走後我很空虛﹐一切的人都似乎離我而去﹐想不到自己的父親也這樣對付我。回想起以往那群男孩子圍著我的瘋狂日子﹐我有「不堪回首」的感覺。
范尼沒有打電話來﹐我想﹐我們可能真的完了。
X 月X 日
又過了一天﹐日子像蝸牛爬樹﹐沒意義﹐又悶又長。
我想念他﹐但又該怎樣去遺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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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那月夜的漫步﹐那雨中的詩情畫意﹐那午夜的咖啡室小憇 —— 所有甜蜜的回憶﹐一下子變成了難以下咽的苦酒。
吃了晚飯我忍不住抓起電話﹐但撥了兩個號碼我又將電話筒擱下。我躺在床上在想﹕他正在酒吧中調酒?他是不是飲得疲倦了?他會不會坐下獨自想念我一會? ……
我的腦子亂得像一團麻﹐我跳起床﹐梳了頭﹐穿上晚禮服﹐叫了一輛車子出去。
我獨自到 Ambassador 頂樓的夜總會坐下﹐要了一杯酒。四周都是奶白的﹐燈光卻是黯藍的﹐在燭光下我獨自飲酒‧酒刺激著我的神經﹐我覺得很好。
Ambassador Hotel (國賓酒店)
黑膚的女歌手在發著沙啞的磁性歌聲﹐我不知道她在唱什麼;因為我根本沒有去聽。我望著那整幅玻璃外面﹐底下是夜裡的香港 ……
深夜兩點獨自回來﹐我覺得很好﹐似乎什麼都忘記了。
X 月X 日
阿蓮弄妥午餐﹐把東西端上來給我吃之後﹐便收集客廳裡的畫報。她邊收集邊說:「今天我去買菜﹐碰見貝姨﹕她很久沒有來了。」
「在什麼地方碰到她?」我問。
「在路上﹐還問起妳。」阿蓮說:「她怎麼近來不大來了﹐小姐?」
「因為上一次她來的時候 ……」我說著﹐我的聲音驀地停住﹐我突然想到了一切!
是貝姨!一定是貝姨!那次她說反對我跟一個侍者交朋友﹐她還說要阻止!一定是她﹐她寫信告訴爸爸的!
* 照片中間那幢大樓就是 Ambassador Hotel (國賓酒店),位於現時尖沙咀彌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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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蓮呆呆的看著我的表情發楞﹐我抓著她的手問:「她問了妳一些什麼?」
「她問起妳﹐」阿蓮想一想﹐「還問妳現在有沒有跟男朋友來往。」
「是她!一定是她!」我狠狠地叫起來。
「小姐﹐妳在說什麼?」阿蓮茫然地問。
「下午我去找貝姨!」我跟她說。
下午我真的到貝姨的華麗住宅去找她﹐她跟三個富太太正團在客廳內打牌。她看見我很驚奇地站起來歡迎﹐在客廳一角我看見﹐一個陌生的年青男子﹐大概又是貝姨的最新男朋友。
我把她拉到餐廳﹐她還裝模作樣親切地來拉著我的手。我把她的手揮開﹐冷冷地說:「我是來向你道謝的。」
「道謝?」貝姨睜著看眼﹐「道什麼謝?」
「來道謝做了我的私家偵探﹐來道謝做了父親的奸細﹐來道謝妳對我的善意。」我一連串地說。
「妳 …… 蒙妮坦!」她低嚷。
「妳的信寫得真好﹐妳成功了。」我冷笑一下﹐「范尼已經給學校開除了﹐高興嗎?」
「妳怎麼這樣說話?」她臉色難看起來﹐「我寫信告訴妳母親﹐因為我跟她就如親姊妹﹐我這樣做就是為妳好。」
「為了要我嫁一個有錢丈夫?」我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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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應該知道妳自己的出生!」她理直氣壯地說:「我雖然不是妳母親﹐但我也有責任!」
「那麼﹐請妳再寫信給我的爸爸或媽媽﹐」我站起來冷冷一笑‧「告訴他們這個女兒已經完了。
我已經離開了學校﹐永遠不會回去﹐我也永遠不會到美國去。」
「蒙妮坦﹐妳 …… 妳這話當真?」她大驚失措。
「我還沒有講完。」我抬一抬眉﹐「你寫信去告訴他們錢寄不寄來我根本不在乎﹐再告訴他們﹐我恨他們!」
「妳!妳這孩子﹐聽姨媽說!」
「還有﹐」我指一指她的鼻尖﹕「我告訴妳﹐我也恨妳!」
她窒息了﹐我轉身便走。出了她的門我反常地笑了﹐我覺得非常地痛快﹐這種姨媽要不要我也並不在乎。
晚上越想越不對﹐我與范尼竟會害在那女人的手裏﹐我抓起電話打到俱樂部的酒吧去﹐我叫了他的名字。
我想把一切解釋清楚﹐等了很久﹐電話「喂」了一聲﹐我立即認出他的聲音。
「范尼?」我問。
「——」那邊靜默了。
「范尼?」我又問﹐那邊又沒有聲音。我叫著﹐「聽我說﹐范尼﹐我知道你聽著﹐我是蒙妮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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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仍然沒有聲音。
「聽我的解釋 ……」
「擱」地一下﹐電話線斷了。我叫了他兩聲﹐我怔怔地放下電話。
他掛斷了線﹐他甚至不再想跟我講一句話﹐好吧﹐算了﹐這就是我們的結局。
X 月X 日
晚上﹐我又一個人出去﹐穿了露胸衣服﹐自己到法國飯店去吃飯﹐那兒很靜﹐我是那兒惟一的單獨女主顧。多數女的都有男伴作陪﹐我自己坐在一角吃餐﹐許多人都愕愕地望著我。
吃了飯﹐我獨自沿著岸旁踱了一會﹐那對岸閃皪的燈光令我想起范尼﹐我極力避免想起他﹐我忽然又想喝酒。
於是我又從對海回來﹐惘然地到了 Park 十一樓。那面對海港的酒吧黝黯而寧靜﹐我在對窗的椅子上坐下﹐那位置很好﹐在牆壁旁﹐我靠在壁上沒人會見到我。
我要了一杯 Gin Tonic﹐毨酒的香味令我回想到過往的花天酒地生活。我曾憎恨過那種生活﹐我曾脫離過那種生活﹐但是現在﹐我似乎又回到這種生活裏來了。
我又愛上這種生活﹐不同的是﹕以前我有數不清的情人們陪伴我﹐現在我卻獨自再過我曾經歷過的一切。
我一點也不後悔為范尼而捨卻其他的情人﹐我後悔的祗是我愛得他太深。
愛人不是難事﹐然而要忘卻愛情卻並不容易。我不能確實我能忘記他﹐但我會強迫自己去這樣做﹐他從來沒有試過瞭解我﹐一點點也沒有!
* 位於尖沙咀漆咸道金馬倫道交界的 Park Hotel (百樂酒店), 於2020年結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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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響了﹐那黯藍色的樂台上一個菲律賓男歌星在米高峰前低聲開始唱歌﹐只聽了一切﹐我覺得他的聲音像范尼!我回過臉去﹐在壁旁凝視他。
他這樣唱﹕
「如果太陽在天空墜落﹐如果海水在霎那間乾枯﹐如果妳愛我﹐真正地愛我﹐讓它發生﹐我並不在乎 ……如果你眼看我失落了一切;我會微笑而絕不細數它的價值﹐祗要妳愛我﹐真正地愛我﹐讓它發生﹐情人﹐我並不在乎 ……」
那聲音是激蕩而撼人的﹐那歌聲刺傷了我的心靈﹐我將頭回過來﹐靠在牆旁閉上了眼晴。
范尼 —— 我為他做了一切﹐付出了一切;我細想﹕如果真的海枯石爛﹐我並不會在乎﹐祗要他明白我﹐祗要他在我身旁﹐那我會微笑﹐而不再回念我失去的一切。
然而﹐他並沒有給我愛﹐甚至是那麼一點兒﹐他也沒有給我過。我祗是一個傻瓜﹐而自己一向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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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了一口酒﹐露出了一絲苦笑﹐閉眼回念著一切。
「妳獨自來的?」一陣聲音問我﹐講的是英語。
我睜開眼﹐發覺音樂不知在什麼時候停止﹐站在面前的是一個黑影。他的頭髮特別烏黑﹐從那套閃亮的絲質上裝看來﹐我認出他就是剛才在台上唱歌的歌手。
他半俯著身﹐向我露著禮貌的微笑。我點點頭﹐他又問﹕「我能在妳身旁的位置坐下?」
「為什麼?」
「找人談談。」
我點點頭﹐他坐下﹐我瞥見他凹進去的烏黑眼睛。他的眼跟范尼是截然不同的﹐范尼的眼是圓的﹐像個純真的孩子﹐他的眼卻是深邃的﹐充滿著西方美。
「我能喝一杯酒?」他問我﹐又立即補充﹕「我不會要妳付錢﹐我會付﹐並且我可以請了妳的酒。」
他說得好笑﹐我笑起來。他從我桌面的空杯內取出那張捲著的酒單﹐他看一看﹐笑了。
「妳才喝了一杯﹐來﹐」他揮手叫侍者﹕「我們今晚可以多喝幾杯。」
侍者來了﹐他要了古巴酒。喝一口﹐他搜出一枝煙﹐點燃了深深的吸進一口。
「你要談什麼?」我問他。
「為什麼一個人會跑到這個地方來?我剛才在台上就看到妳﹐從妳進門到現在。」他笑一笑﹐「我喜歡單身的女人﹐並且是穿黑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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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為了這衣服?」我指指身上的衣服說﹕「我死了母親﹐在戴孝﹐」
「別騙我﹐」他將酒移到唇邊﹐一言中心地說﹕「妳並不在戴母親的孝﹐妳在戴愛情的孝。」
我剛喝著一口酒﹐酒在咽喉哽住﹐我猛然地呆住了。
「現在我可以確實百分之百了。」他指一指我﹐牢看著我的表情。
「你憑什麼這樣肯定?」
「憑我的經驗。」
「你 ——」我輕聲問﹕「你也戴過愛情的孝?」
「唔﹐在很遠的地方﹐」他望一望窗外的維多利亞海峽﹐又回頭來看我﹐「當妳的愛情死去的時候﹐妳應該離開它越遠越好。」
「為什麼?」
「這樣可以忘記它。」他回答。
我驀地發覺他那句話刺在我心中﹐我與他相隔得那麼近;祗是一條橫而幽靜的街 —— 那難道 …… 我永遠忘不了他?
「喜歡我剛才唱的那首歌?」他在說﹕「那首歌叫 If You Love Me。」
我點點頭。「世界上真的有那種愛情﹐你知道嗎?那首歌的歌詞並不誇張。」
「我知道﹐我也曾付出過那種愛情。」他沉著聲音。
「你的歌唱得很好﹐你是這兒聘請的歌星?」我問他。
* 六十年代 The Lettermen 版本的《If You Love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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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在另一間酒吧唱歌﹐這兒歌手要我代場子。」他告訴我﹐「明天我便不會在這兒了。」
「你叫什麼名字?」我向他問。
「薩基度。」他笑一笑﹐「妳呢?」
「蒙妮坦。」
「很好的名字﹐」他點一點頭‧啜一口酒﹐「妳是 ——?」
「我像壞女人嗎?」從他的眼中我看出他的疑惑﹐我攤手問﹕「你一定以為我是壞女人﹐對不對﹖」
「我沒有那樣想﹐我祗知道妳很有錢。」他確實地說。
「怎樣確實的?」
「從妳手上的鑽戒看出來的﹐」他笑得很爽朗﹐「而且我知道妳還沒有結婚。肯跟一個同樣帶著愛情孝服的人做朋友嗎?」
他的神態﹐他的話都充滿著一種神秘的魅力﹐我對這個陌生人覺得非常非常的好奇。我點點頭﹐他提起酒杯。
「為蒙妮坦!」他說。
「為薩基度!」我也提起酒杯﹐我們相對喝一口。在陰暗中他的眼眶是閃光的﹐當它注視人的時候﹐像閃耀的湖面。
「告訴妳我是一個失戀的人﹐也許妳不會相信﹐對嗎?」他說﹕「我來了香港才兩個半月﹐但是轉一個地方仍然不能令我忘懷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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