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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尼 ……」我低叫著。
他一拐一拐的支撐到門口﹐他開了門。我急步奔上去﹐伸手扶住他。他垂下臉﹐用身背著我。
「但尼﹐請你不要這樣﹐你一定要明白我 ……」我傷感地說。
他漸漸回過身來﹐我猛然看見他在哭。我呆了﹐他痛苦地看著我。
「我做錯了什麼?」他無聲似地問。
「——」我忽然說不出聲音。
「我做錯了什麼令妳討厭我﹐不能愛我?」他問我。
「你沒有做錯什麼﹐祇是 ……」
「妳愛著別人?」他牢看著我。
我再也說不出聲音﹐祇能點一點頭。
他點點頭。「—— 好吧﹐我不會怪妳。」
我伸手拉他的手﹐他迅速地退開了。我立即察覺我又傷了一個人﹐那是法蘭基之後的又一個。
他由門旁直走出去﹐甚至沒有回頭來看我一眼。我眼看著他一拐一拐的走出門外去﹐我感到很深的傷感。
我為什麼要傷人?難道我就是這樣一個殘酷的人嗎?
我以前不覺得我會傷害別人﹐然而現在一個又一個的都被我傷了﹐我應該怎樣去彌補?
我不想傷他們﹐然而我不能給他們愛 —— 為了范尼﹐一切為了范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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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X 日
吃了午餐我便出門到俱樂部去。范尼在俱樂部門口等著我﹐今天是他的假期﹐他答應我到他的宿舍去玩。
俱樂部門口有人守著門﹐他帶我由一旁的小徑直走﹐經過花園、石級﹐又轉了許多彎﹐他帶我走到一排淺黃色牆壁黑屋頂的矮屋子面前。
「這是我的宿舍﹐熱天真熱﹐」他說:「我住在那邊。」
他帶我走進其中一個房間﹐表面是一張張的雙層床﹐房子內空洞洞的沒有一個人。
「同事們都上班去了。」他說:「我的床靠近窗口。」
我們走到窗邊﹐窗前是一張書桌﹐桌邊是一架唱機。我發覺沒有地方可以坐﹐我問:「我可以坐在床上嗎﹖」
「自然﹐」他點點頭﹐「底層不是我睡的﹐我睡在上層。睡在底下的是我的同事歷堅。」
「我來了。」身後有人在說話﹐我回頭﹐是一個穿著制服的青年﹐很高很瘦。他走進房來笑著、「我就是歷堅。」
我正坐在他床上﹐忙站起身來。他搖搖手﹐「坐﹐我祇是來拿些東西﹐妳叫蒙妮坦﹖」
「是的。」我點點頭。
「范尼常提及妳。」他說:「好吧﹐我還要上班工作﹐你們談談。」
他很快的走了﹐我看著范尼﹐問他:「你跟他說了一些關於我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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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他回答:「祇是有時提起妳。」
「他說你常提及我。」
他看我一會﹐無奈地點點頭。「常提及妳﹐是的﹐常常。」
「為什麼﹖」
「因為妳有錢﹐」他直截地說:「我們很少有有錢的朋友。」
「有錢的人就不是朋友﹖」我問他。
「不﹐沒錢的人不是朋友。」他更正著。
我靜止一會不再說什麼﹐我不願意在錢的份上劃界線。他望我一會﹐轉過身去扭開唱機。他放進一張唱片﹐聲音播放出來﹐我楞了一會。
「為什麼不說話﹖」他問。
「是誰的唱片﹖」
「一個朋友借給我的。」他說。
「聽那歌詞。」我低聲說:「記得那晚半夜在咖啡室中的音樂﹖」
他靜聽一會﹐唱片在唱著﹕
「我不能停止愛你﹐
我已下了決心﹐
生存在那回憶﹐
過著寂寞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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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視線移過來﹐停留在我的臉上。他問:「這張唱片令妳傷感﹖」
「世界上真有那種人嗎﹖」我問:「愛得那樣深切﹖」
「也許有﹐也許永遠不會有﹐」他告訴我﹐「我不知道愛是什麼﹐也許當一個人真正愛的時候﹐他便會像那首歌一樣 …… 愛得那樣地深切。」
「你沒有愛過﹖范尼﹖」我低聲問。
「也許有﹐」他點點頭﹐一會兒又說:「也許沒有。」
我不明瞭地看著他﹐他聳肩笑了一下。「我以為那是愛﹐但那又不應該是愛﹐愛不是那樣的 ……」
「你曾有過愛人﹐是不是﹖」我問他。
「是的。」他爽直地說:「但是我決定不會再戀愛﹐除非我先找到錢。我一定先要找到錢 ——」
「告訴我一點關於你的愛情故事。」我說。
他垂下臉去﹐望一望窗外﹐他低聲說:「她叫海淪 —— 如果我沒有記錯﹐她應該叫海淪。那像在兩年以前﹐我遇到她﹐我很窮﹐她也很窮﹔她很漂亮﹐我不能形容她的美。我已經在這兒做事﹐整天的時間放在酒吧上面。我喜歡她﹐跟她在一起就感到快樂﹐於是下了班﹐就是不睡覺也要跟她在一起 ……
「我們相處得很好﹐我想像得很長遠﹐我甚至想到有一天她會變成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 ……」他的聲音低沉著﹐「但事實上完全不是這樣一回事 —— 有一天晚上﹐她挽著我的手對我說:『我要買一條項鍊﹐范尼﹐你會買給我嗎﹖』我問她要項鍊幹什麼﹐她說:『我隔鄰的小蘭也有一條﹐他認識一個很有錢的男朋友﹐他送給她的。』我問海淪那要化多少錢﹐她說大約三四十塊錢﹐當然﹐那有錢男朋友送給小蘭的項鍊不會是便宜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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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你 ——」我怔怔地問。
「於是我買了給海淪﹐」他笑一笑﹐「我是不是很愚蠢﹖那個月我沒有錢上學。第二個月海淪說要去跳舞﹐我說我不會﹐她說她也不會﹐一定要我陪她去看看﹔我向經理說了謊請了一晚假﹐陪她到夜總會去。她很高興﹐我花去了弟弟的奶粉錢。」
「她不知道你的境況﹖」我皺著眉問。
「她知道﹐但是她需要﹐」范尼搖搖頭﹐「一月又一月﹐我發覺海淪變了。她對我不滿意﹐我可以從她的眼中看出來﹐她扮得越來越漂亮﹐後來又有手錶﹐又穿高跟鞋 —— 我不敢問她那兒來的﹐因為我沒錢替她買﹐我也沒權利去追問。我仍然愛她﹐她對我越來越不滿 …… 後來有一天晚上 ——」
「怎麼了﹖」
「我叫歷堅替我的工﹐我去跟她看戲﹐她穿得很漂亮﹐令我覺得不配﹐」他痛苦地回憶著說:「看了戲我送她回去﹐她又要我第二天陪她去游水。我說我明天一定要上工﹐因為沒有人肯再替了;她沉下臉大嚷起來﹐我忘不了她的樣子﹐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大叫著:『老是上班﹗上班﹗上班﹗上班能得到些什麼﹖一百兩百塊﹐不要說養家﹐就是交女朋友也別想夠﹗』—— 她冷冷地看我一眼﹐轉身就走。我在黑暗中呆著﹐我想追上去叫她﹐但是我沒有勇氣﹐我覺得自已連叫她名字的資格也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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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尼 ……」我輕聲問:「後來海淪怎麼了﹖」
「我沒有再去找她﹐一次在路上遇到她﹐我轉頭逃開了。沒有多久﹐別人告訴我她跟隔壁的小蘭都做了舞女。」他告訴我﹐「我以為我對她的是愛﹐但是那不可能﹐不可能 …… 愛是這樣殘酷的嗎﹖」
「你恨她﹖」
「不﹐一點也不。」他用手掩一掩臉﹐「我恨自己﹐因為我沒有錢。如果我有錢﹐我不用一天到晚上班﹐也可以買她要的東西﹐帶她到她想去的地方 —— 那樣她便不會去做舞女。」
我的心頭有一點難堪﹐我搖搖頭低聲問他:「你仍愛她﹖」
他垂著臉搖一搖頭。
「忘不了她﹖」
「忘了﹐」他抬起頭來﹐沉重地笑笑﹐「有時候我自己在懷疑她是不是叫海淪。但是我忘不了那晚她對我說的話 —— 沒有錢﹗沒有錢﹗就是交女朋友也別想夠﹗」
「范尼﹐」我伸手握著他的手背﹐我說:「范尼﹐她不是有意這樣說的﹐忘掉它﹐那不是有意的﹗」
「忘不了﹐永遠忘不了﹐」他說:「我不會再戀愛了﹐蒙妮坦﹐除非我找到我的錢。」
我垂下眼說不出什麼﹐他攤一攤手。「看﹐我住的是這種地方﹐過的是這種日子﹐做的是這種工作﹐誰看得起﹖誰看得起﹖」
「我看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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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得那樣平靜﹐那樣真意﹐他呆住了﹐他的手半停在空﹐他的眼凝止在我臉上。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也有各人的想法﹐范尼﹐」我說:「如果我嫌你窮﹐我不會跟你說話﹐如果我看不起你的工作﹐我不會跟你交朋友﹐如果我不喜歡你的地方 —— 我今天不會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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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我﹐突然呆了。
「記得我說過一個人走山坡的比喻﹖」我笑一笑﹐「記得我父親的故事﹖」
「為什麼要這樣安慰我﹖蒙妮坦﹖」他這樣問。
我沒有回答﹐看一看窗外我說:「下雨了。」
他望一望窗外﹐雨大得很厲害。他站起來關窗﹐我替他關上另一邊。我望出窗去﹐窗下是一條流水的小溪﹐雨在那條小溪裏直流﹐像一條河。
「我喜歡下雨。」我說。
「為什麼﹖」他問。
「雨像人的眼淚。」我回頭看一看他﹐「你曾經哭過嗎﹖」
他點點頭。「我曾經為她哭過﹐我從不讓別人知道。」
我點頭微笑一下﹐我輕輕的拍拍他的手背。他很感激地望著我﹐我心中告訴自己:「我不會讓他再哭﹐他應該有一點快樂 ……」
X 月X 日
放學的時候范尼一手拖著我便走﹐我問他拉我上哪兒﹐他說帶我到一個我未去過的地方。
我有點奇怪﹐祇得跟他走。經過了大街﹐他帶我走盡橫街﹐再過了市場﹐他帶我到地區很凌亂很嘈雜的地方。後來他把我領到了一層很舊的房子面前﹐叫我上樓。那樓梯是木的﹐又黑又暗﹐我不禁停住了腳。
我問:「這是什麼地方﹖這樣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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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很髒。」他突然低下頭輕聲說:「這是我的家。」
我頓時呆住﹐我掩住嘴﹐但說錯的話已收不回來﹐我低聲的說:「我 —— 抱歉﹐范尼。」
「妳想不想上去坐一會﹖」他問。
「當然﹐」我笑笑﹐「帶我上去。」
他住在二樓﹐我走進門﹐屋內堆滿了人。我不知道誰是他母親﹐誰又是他父親﹐後來他說那些全是鄰居﹐他父母根本不在家﹐上了工。
他領我進一間房間﹐看到他的家﹐我慚愧自已所擁有的享受。在床上是一個很小的男孩子﹐另一個較大的女孩子看管著他。
「我最小的弟弟﹐那是我的妹妹﹐」范尼說:「還有的弟妹都上學去了。」
那男孩子的眼晴向我直望﹐又黑又圓的很像范尼。女小孩笑著過來叫我姊姊。
「我能抱一抱他﹖」我問范尼。
「自然。」范尼抱起弟弟交給我﹐我從未抱過孩子﹐祇覺手忙腳亂。
「真好玩﹐」我說:「我真希望有這樣一個弟弟﹐可是我弟妹一個也沒有;姊姊和哥哥也沒有。」
「我們 —— 太多了。」他說:「環境不好﹐不應該生得太多。但是 ……」
「但是什麼﹖」我奇怪地問。
「母親又快要生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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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叫起來﹐「你母親幾歲了﹖」
「四十。」他說:「年紀太大了。」
「奇怪﹗」我說:「我媽媽二十二歲生下我﹐以後一直沒有生過﹐你媽媽卻 ……」
「富人孩子多叫福氣﹐窮人越不想生孩子﹐孩子越多。」他說:「妳知道我有幾個弟妹﹖」
「四個﹖」我豎起四個手指。
「八個﹗」他說:「所以我和父母都祇能埋頭苦做。」
「范尼﹐」我想一想問他:「你們現在 —— 有什麼困難沒有﹖」
「我們四周全是困難﹐」
他聳聳肩﹐「但是我們很快便能解決一切﹐用我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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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我攤一攤手﹐我看著他的手﹐沉思了。我從來沒有過過這種生活﹐如果我像他們一樣﹐我想我祇能去死了。
「看﹐孩子睡著了。」范尼告訴我。我看一看懷中的孩子﹐果然睡得很熟﹐我躡手躡腳的將他放上了床。
我一回頭﹐看見范尼的妹妹坐在一角在繡花﹐我走過去看看﹐原來繡的是羊毛衣上的小花。
「妳繡得真好﹐」我說:「繡給自己的﹖」
「不﹐七塊錢一件﹐我繡來貼家用的。」地抬頭告訴我﹐「我兩天繡一件﹐這樣買菜錢就賺來了。」
我靜止了好一會﹐點點頭輕聲說:「妳 …… 真能幹。」
「本來我可以繡得更快﹐但我要看弟弟﹐」她說:「我要等他睡著了才能偷閒繡。」
我怔怔地望著小女孩﹐我感到難過。她是應該上學的﹐我在她這樣的年紀時﹐左手雪糕右手汽水﹐坐在汽車內被司機送上學。我讀的是最貴族的學校﹐穿的是最漂亮的衣服﹐可是她 —— 沒有書唸﹐沒有新衣﹐祇能坐在黑暗的角落內一針又一針地刺繡換錢來支持家庭。
我的眼含著淚﹐靜止了很久。很久﹐一雙手搭在我肩頭﹐我回過頭﹐看見范尼溫和地望著我。
「我們走吧﹐」他說:「我是不應該帶妳來的﹐我祇想妳看看我的弟弟。」
我跟女孩子道了別﹐跟著范尼下樓。我隨著他在路邊踱著﹐我一直沒有說話。
「想不到我的家是這樣髒﹐是不是﹖」他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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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回答﹐他又問:「討厭我的家﹖」
「我愛你的家。」我告訴他。
他有一點驚詫﹐我說:「你的家比我的更幸福。雖然你們窮﹐但是你們彼此相愛。你為弟妹們學費工作﹐你妹妹看孩子﹐還賺錢買菜;你父母都盡力去做事來支持家庭 —— 這是我的家永遠也沒發生過的。」
「妳富有﹐自然不用操心。」
「不﹐不﹐范尼﹐」我搖搖頭﹐「這不是有錢或貧窮的問題﹐這是一種愛;我發覺你的家有愛﹐有了愛也有溫暖。」
「妳在什麼時候有這種感覺的﹖」
「在你妹妹跟我說話的時候。」我答。
「是的﹐也許妳說得對﹐」他深深思索一下告訴我﹐「有的時候我做得怨了﹐有的時候我疲倦得生恨;但是我回頭一想:『這個月弟弟的學費是我交的﹐奶粉是我買的﹐還有買給媽媽的布料 ……』於是我就一切順受下來。」
「范尼﹐我為你驕傲﹐這是真的。」
「為什麼﹖」他吃驚地睜著眼。
「我從你這兒學到許多事物﹐這些事情如果我不認識你﹐我永遠沒法在我朋友身上感應到的。」
我說:「范尼﹐答應我﹐讓我們永遠做朋友﹐好不好﹖」
他莫明地點點頭﹐我看見他動人的眼神 —— 我決定我要好好的去珍惜這一份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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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X 日
我永遠不會相信竟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情﹐直到現在我還不相信﹗那簡直是不可能的﹗
回到學校我已經發覺不對﹐因為許多同學看著我在竊竊私議﹐我不明白是這麼一回事﹐這時安妮神色驚惶地一把拖我到一角﹐後面還跟著安娜李。
「妳難道還不知道法蘭基的事﹖」安妮奇怪又緊張地問我。
「法蘭基﹖ —— 他發生了什麼﹖」我莫明其妙地反問。
「哎喲﹐怎麼妳一點也不知道﹖」安娜李搶著說:「整個學校在談論著哩﹗法蘭基撞了車﹐車子已撞得粉碎﹗」
「吓﹖——」我頓時呆著﹐以為她們作弄我﹐但是我看不出她們在開玩笑的樣子﹐我立時打了一個冷顫。
「是史丹利他們從別班聽回來的消息﹐」安妮說:「我們問過校長﹐證實了。」
「是什麼時候撞車的﹖」我慌張起來﹐「他怎麼了﹖」
「是前天深夜撞車的﹐因為他喝醉酒﹐聽說折斷了左手﹐腿上膝蓋骨也脫了節﹐」安娜李說:「他現在在醫院。」
「蒙妮坦﹐」安妮看一看我﹐放低聲音說:「他們都說他是為妳才撞車的﹐他們都說是妳 —— 妳難道一點也不負責任﹖一點也不感到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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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沒有可能 …… 沒有可能 ……」我儘搖著頭﹐我不相信那件事的發生﹐更不相信那是我累他的﹗我一點也不相信﹗絕不相信。
我呆呆的坐在我的座位上﹐上課時我神不守舍﹔我覺得一切人都似乎在望著我﹐連戴域生夫人的眼光也跟平日不同 —— 我感到寒意﹐我的手顫抖著﹐我像犯了罪。
一到下課﹐我立即奔出課室﹐在學校打了個電話找法蘭基﹔聽電話的是他家的傭人﹐她一聽就說:「法蘭基在醫院﹗」
我陡然失神﹐那竟是真的﹗我惘然地問了法蘭基醫院的房間號碼﹐我怔怔地掛上電話。
我呆住了﹐我記起他在雨中呆等我的模樣﹐我回憶起他一次又一次求情的電話﹐我想到我對他說過的許許多多無情的說話 —— 我匆匆奔出課室﹐挾了書跑出校門。
我在路邊召來了一輛的士﹐立即趕往法蘭基的醫院。
他住的是著名的天主教私家醫院﹐我走進那白色的走廊才感到我自己的衝動。護士帶我走到他的私人病房門前﹐替我開了門。
我走進房去﹐一眼看見他睡在床上﹔他的四肢全縛著夾板﹐他的臉上並沒有縛上紗布﹐我不免鬆了一口氣。
他的眼正望著天花板﹐他聽見聲音將眼望向門邊﹐他看見了我。奇異地﹐他一點也不覺得驚喜﹐他的表情是麻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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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基﹐你 ……」我挾著書走近去﹐我感到傷心。
「來幹什麼﹖」他動一動他的唇﹐無神地看著我﹐「妳並不欠我些什麼。」
我剎那間呆了﹗他竟這樣地說話﹐突然我明白他為了我﹗他為了我酗酒﹐也為了我撞車﹔他這樣說﹐因為他在乎﹐實在地﹐因為他在乎﹗
「法蘭基﹐我欠得你太多。」我低聲說:「但是我償還不了。」
我在他床旁的椅子上坐下﹐他轉過頭去﹐不敢看我。
「你那晚是不是喝多了酒﹖」我柔聲問他。
他沒有回答。
「你撞車的時候是不是想著我﹖」
他又沒有回答我﹐他轉過著臉﹐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你要我說道歉﹖」我又問。
他始終不再說話﹐我點點頭﹐輕聲說:「好吧﹐—— 那麼我走了。」
我緩緩地站起身來﹐他突然回過臉來﹐他大聲叫著說:「為什麼不讓我死了﹖為什麼不撞死我﹖為什麼﹖」
我怔驚在當地﹐我看見他臉上的淚。我放下書﹐立即按住他﹐我低聲問:「為什麼這樣說﹖法蘭基﹐你不應該說這種話﹐你 ……」
「讓我死﹐我死了妳才會知道我愛妳﹐」他痛楚地一次又一次地說:「祇有這樣一個方法﹐祇有這樣一個方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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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死﹐法蘭基﹐」我頓時萬分內疚﹐我安慰地說:「你年青﹐怎能為了我而斷送一切﹖你父親愛你﹐你將來要做一個醫生﹐他供你求學直到現在﹐你快畢業了﹐是嗎﹖將來你是一個醫生 ——」
「醫生﹖醫生能醫治一顆破碎的心嗎﹖」他絕望地問我。
我靜止了﹐深深地靜止了﹐我還能說出一些什麼來﹖
「我要怎樣才能令妳原諒我﹖」隔了很久﹐他忽然問。
「為什麼要我原諒你﹖」我莫明地問。
「我自私。」他說:「我自私﹐妳以前曾經這樣說過。」
「你能忘記這一切嗎﹖」我抖著唇﹐「我說過的一切﹖」
「我是橡皮糖﹐妳說過﹐祇會到處跟著﹐我記得﹐所以 …… 所以 ……」他含糊而低聲地說:「所以後來我離開妳﹐我去找舞女﹐找那些肯跟著我的人。有時候我忘不了﹐我忘不了蒙妮坦﹐我就喝酒﹐我像回到妳身邊 ……」
「法蘭基 ……」
「我發覺那樣地難忘記妳的名字﹐我想唯一的辦法﹐就是這樣。」他停了一停﹐「因為妳不要我。不聽我的電話﹐不聽我的解釋 ……」
我哽咽著﹐我忽然感到他愛我﹐那是強烈而濃郁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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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向沒有說他愛我﹐直至現在他仍然沒有說 —— 但是他愛我﹐那是真的﹗我已經感應到了。
「法蘭基﹐聽我說﹐」我俯身在他耳邊說:「我們仍然是朋友﹐知道嗎﹖你一向聽我的話﹐你再聽一次﹔好好的在道兒養傷﹐不准再胡想﹐別想我﹐別令我再難過。」
「妳為我難過﹖為什麼﹖」他抬起眼來。
「我 ……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但是我不喜歡你剛才那樣子﹐你 —— 怎能為我而死﹖」
「妳不相信﹖」他望著我﹐很憂鬱。
「別再說﹗別再說﹗」我制止著﹐「別再說可以嗎﹖」
他不再說話﹐祇是看著我。我背過身去﹐流了一滴淚﹐我不敢用手去揩它﹐不然他一定會發覺。
「我的傷好了之後﹐妳仍然肯跟我出去﹖」他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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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我點點頭。
「可是我的車子已經毀了。」
「我們可以走路。」
他想一想﹐笑一笑。「我可以借姊姊的車子。」
「那麼好好的養傷。」我說。
「我要拉一拉妳的手﹐像以前一樣。」他對我說。我把手給他﹐他握著﹐以後一直沒有放開﹐後來他竟睡著了。
我想悄悄的離開﹐可是我看一看他閉著眼的臉﹐我不忍離開‧我坐了一小時又一小時﹐我忘記自己坐了多久。
後來病房的門開了﹐進門來的竟是法蘭基的母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母親﹐她是一個很撲實卻很高貴的中年婦人﹐雖然是百萬富翁的太太﹐手上一樣首飾也不戴。
她看見我握著法蘭基的手呆坐在床旁﹐她走近來﹐看了我很久很久。
「妳是 —— 蒙妮坦﹖」她後來問我。
「是的﹐」點點頭﹐「妳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兒子撞車之後﹐一次又一次叫著妳的名字。」她慈祥地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
我俯頭看一看法蘭基﹐他睡得很安穩﹐我告訴自己﹐我永遠不會再去傷他﹐我永遠不會再令他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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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今天我又去醫院看法蘭基﹐那是下午﹐我吃了飯之後。
法蘭基躺在床上﹐他顯得很平定﹐我感到鬆懈下來﹐老實說﹐我一直在擔憂著﹐我害怕他會死去。
要是他死了﹐那我就會終身遺憾﹐誰都知道他是為我而撞車的﹐那樣一切的人都不會原諒我﹐還有他的父母。
令我深深奇怪的是﹕他見到我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那態度是昨天所沒有發覺的。他的床邊堆滿了親戚朋友們所送的鮮花﹐几上放滿糖果與餅乾﹐他睡在床上﹐我看著他牢望住我走近床邊﹐他什麼都沒有說﹐祇點點頭。
「法蘭基﹐」我溫和地說﹕「好一點是不是?看﹐我替你帶來了兩本你愛看的書。」
我知道他一向愛看「福爾摩斯」﹐我把書放在他床旁﹐然後我在他床邊坐下。
「謝謝。」他低聲說﹐臉上連笑容也沒有。
「你怎麼了?法蘭基?」我猶疑地問:「沒有人來看你﹐你覺得孤獨是不是?」
「來看我的人太多﹐太多了!」他回答得很冷。
我奇怪地看他一眼﹐我低聲問:「你 —— 是不是不喜歡我來看你?」
「我沒有那麼說。」他轉過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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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他心中想說什麼﹐我思索一下﹐微笑著對他說:「法蘭基﹐你好好的養傷﹐你一定很快會好的。明天叫你母親把你的課本帶來﹐我到學校去請你的同班同學來幫你補課好不好?」
「不。」他赫然拒絕說。
「為什麼?」我怔住問。
「不要再纏住我了﹐蒙妮坦﹐」他驀地回過頭來突然說:「我想過一個晚上﹐我已經想得很清楚。蒙妮坦﹐妳不愛我﹐為什麼因為我撞了車而令妳對我憐憫?愛不是哀求能得來的。妳對我好﹐妳來看我﹐妳祇不過是良心上不安 —— 何必要這樣假慈悲呢?妳不愛我﹐妳始終不愛我。也許我死了便會更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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