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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坐在寶座上﹐我只生活在地底﹐假如我伸張脖子﹐我也看不到你的雙腳。」他低下臉﹐「我是不配跟妳交朋友的﹐不配妳﹐我不配跟所有的人交朋友。」
 
我看了他很久﹐我輕息地說:「范尼﹐我想起很久以前爸爸告訴過我的一件事情﹐你聽著。」
 
他緩緩抬起眼來看著我﹐我說:「我父親是銀行的董事﹐那是現在。可是你知道他年輕的時候在國內做的是什麼?他祇是一個銀行練習生。他曾告訴我﹐那時他很窮﹐除了一箱衣服外什麼都沒有﹐一次他病了﹐沒錢看醫生﹐一個比他更窮的朋友賣了自己的手錶替他買藥吃。他的病好了﹐他決心向上爬﹐爭取自己生存的機會。現在﹐他很有錢﹐但是他常常對人說:『要體諒窮人﹐待越窮的人應孩越真誠。』我常常聽他這樣講﹐聽慣了﹐永遠記得 —— 這是我爸爸的故事。」
 
他沒有說話﹐靜止了很久﹐很久。我看他一眼﹐我又說:「我還永遠記得爸爸的另一件事﹐他常說人生就像在走一條路﹐那條路有高山有低坡。當你走上高坡﹐越上山嶺﹐那是你富有的時候;但是高坡山嶺有盡頭﹐你達到了高峰﹐你一定仍然向前走﹐這時候你就必須走下低坡﹐於是你會發覺一切富貴榮華全是一場夢。」
 
他牢牢地看著我﹐他的眼中有啟發性的光芒。我笑一笑說:「你現在在低坡上﹐但是你不用擔憂﹐你會向前走﹐生命一定會帶你向前走﹐你走盡低坡使是高峰了。」
 
「蒙妮坦﹗」他忽然低嚷起來﹐「我從來沒有想到妳懂得這許多﹗」
 
「不是我懂得﹐我祇是引述我爸爸的話﹐」我告訴他﹐「爸爸每當那些窮朋友來借錢的時候總這麼說﹐他把錢借給他們﹐就說這些話安慰他們。爸爸是很體諒的﹐祇要別人有困難﹐他一定打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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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很對﹐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深刻地說。˙
 
「他還說﹐要是你祇有一毛錢﹐另一個身無分文的人要你幫助他﹐你便應該把那毛錢送給他。」
 
我告訴范尼﹐「我起初不認為他的話對﹐但是現在我知道他很對。」
 
「為什麼?」他奇詫地問。
 
「如果你要我幫助﹐我會把最後的一分錢給你。」我坦直地說。
 
他觸電似地震動一下﹐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的臉上是一片木然。我莫明地對著他﹐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不會要妳幫助的﹐我不會要任何人的幫助。」他突然說。
 
「人是不能單獨生存的。」我說:「難道你不知道?」
 
「我會靠自己的手去創生命﹐靠自己的手去活﹐」他伸手在我面前一幌﹐「我會往上爬﹐會去找錢﹐雖然我窮﹐但我還有自尊。」
 
「你有自尊﹐我知道。」我點點頭反問:「你為什麼不當你需要幫助的時候接受了幫助;事後你再去幫助別人?」
 
他想了一會﹐決斷地說:「我會去幫助別人﹐但我不要別人的憐憫。」
 
「但除了憐憫還有同情。」
 
「我也不要同情﹐那令我自卑。」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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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范尼。」我笑著伸一伸手﹐「那我只有等著你來幫助我了﹗」
 
「我會的﹐如果妳有需要我的一天。」他說得很真誠。
 
我將他那句話牢記著﹐我在想﹐也許﹐我真的會有需要他幫助的那一天。
 
「我們去看一場戲好嗎?」他說:「我請妳。」
 
結果我跟他到一間 二輪戲院* 去看一場戲﹐他買的是一塊半的票子﹐我買了兩包糖。我們坐在戲院內看戲和吃糖﹐我感到生活的簡樸與完滿。
 
 
 
當年香港的戲院分為首輪和二輪戲院,作為新上映電影作品獲得先後放映的分配排行
 
 
散場出來已是傍晚﹐我們踏著黃昏的夕陽在路邊漫步。我們走了漫長的一段路﹐他送我到了家門﹐他說:「謝謝今天的一切﹐蒙妮坦。今天我發覺一件事 —— 妳並不驕傲。」
 
「你以為我很驕傲?」
 
「我曾這樣以為﹐」他思索一下問:「如果妳不嫌骯髒﹐我願意下一次我的假日請妳到我的宿舍去。我讓妳看看我的生活﹐妳願意?」
 
「我當然願意。」我點點頭。
 
「我的宿舍內什麼都沒有﹐祇有書桌和一架唱機。」他說。
 
「我還是會來﹐先謝謝你的邀請。」
 
他看我很久﹐笑一笑﹐然後跟我說再見。我望著他的背影漸漸遠去﹐我才走進屋子。
 
我回憶著今天的一切﹐我發覺我熱愛生命。我感到真正由心底發出的快樂﹐那是金錢所購買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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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今天收到法蘭基的一封英文信﹐我拆開一看﹐上面寫得很傷心。那是很短的一封:
 
 
「蒙妮坦:
我今天才知道我是一個傻瓜﹐我以為妳在乎﹐然而﹐我對妳根本值不了什麼。妳傷了我﹐但我也會去傷別人﹐我不會死﹐希望妳找到妳的快樂。
記住﹐蒙妮坦﹐離開妳的不是我﹐是妳離開我。當妳有一天需要我﹐祇要撥一個電話﹐我便會立刻在妳的身邊。
—— 法蘭基」
 
我抓著那封信靜止了很久﹐我不知道心中有什麼感覺﹐我並不很傷心﹐但我很不安寧。
 
他說我傷了他﹐也許我真的傷了他。我還記得不久以前他曾要求我跟他到英國去﹐他想得那樣長遠﹐那樣美滿﹐卻又那樣天真。我粉碎了他的夢﹐我承認這一點。
 
可是我早知道我會有傷他的一天﹐現在這樣地結束﹐反而比較好。
 
我不明白自己的情感﹐我不愛他﹐但是我又不想去傷他。他對我太好﹐他的愛也許是真誠的﹐因為他從來沒吻過我﹐或做我不喜歡的事情。—— 對我來說他是最誠意的一個。
 
他沒有再打電話來﹐我記起他呆立在雨中的樣子﹐心中有一點內疚。
 
在學校我沒有跟范尼談話的機會﹐晚上他卻打電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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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在做什麼?」他一開始便問。
 
「看電視﹐」我問:「你在做什麼?」
 
「剛走了一批客人﹐抽空打電話給妳。」他說:「妳知道我今天共調了多少杯酒?」
 
「多少?」
 
「二百三十一杯半。」
 
「誰要了半杯酒?」我奇怪地問。
 
「是我偷偷地喝了半杯﹐」他笑了﹐「我因為口渴。」
 
「偷一杯給我。」我取笑著說。
 
「好吧﹐」他說:「哪﹐妳伸過手來﹐我傳過來了。」
 
「謝謝﹐」我大笑﹐「我聞到酒味了。」
 
他笑得很厲害﹐我問:「現在還有多少客人?下班沒有?」
 
「還要做三個鐘頭。」他突然說:「噓 —— 領班來了﹐我掛線了。」
 
「曖 ……」我叫著﹐他已收了線。
 
我失望地掛上電話﹐我以為他一定會再打過來﹐可是﹐他一向沒有再打來。直到十二點半﹐我上床。剛睡下﹐電話鈴晌了。
 
我立即奔去接聽﹐果然是他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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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妮坦?」
 
「范尼?」
 
「在做什麼?」他又問。
 
「正上床。」
 
「我才下班﹐」他說:「沒有什麼 —— 祇是來說晚安。」
 
「謝謝。」
 
「晚安。」
 
「曖 ……」我叫著﹐他又收了線。
 
我聳聳肩﹐笑著上床。我忽然忘了法蘭基給我的煩惱。
 
 
 
X 月X 日
 
早上收到爸爸從美國寄來的航空信﹐他說他將很快的會把兩千美金寄過來﹐並且他還囑咐我必須用功唸書﹐因為畢了業﹐他立即要我到美國去繼續讀書。
 
我簡直沒有到美國去的念頭﹐我喜歡香港﹐所以我永遠不會離開。
 
下午我一個人在家中看書﹐有客人來找我﹐我走出客廳﹐竟然是貝姨﹗
 
貝姨穿得很漂亮﹐一套很大方的深色衣服﹐中年婦人的髮型﹐還有巨型的手袋。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永遠不會蒼老﹐她永遠是那樣美麗﹐她的膚色永遠是那樣的哲白。她的真實年齡﹐人概在四十以外了。
 
「我要去買東西﹐順路來看看妳﹐」她問我﹐「妳的那個男朋友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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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的方法一點也不對﹐」我回答她說:「妳叫我擺架子﹐他根本不理睬﹐妳叫我耍手段﹐他根本不在乎。」
 
「噢 ——?」貝姨很奇怪地望住我。˙
 
「但是﹐」我笑了笑﹐點一點頭﹐「我終於成功了。」
 
「妳用的什麼方法?」她興緻地問。
 
「沒有用什麼方法﹐」我答:「我祇用同情、瞭解和鬧懷。」
 
她怔怔地看我好一會﹐問我:「妳戀愛了?」
 
「我不知道﹐也許是的。」我坦誠地點點頭﹐「我以前沒有愛過。」
 
「他叫什麼名字?」貝姨關懷地問。
 
「范尼。」
 
「那妳以前的男朋友們該怎樣辦?」她又問我。
 
「都推卻了﹐我覺得沒有意思。」我說。
 
「噢﹐」貝姨會意地笑一笑﹐「他是什麼人的兒子?」
 
「他什麼人都不是﹐」我說:「他沒有錢﹐他很窮。告訴妳也許會笑﹐他是我的同學﹐課餘他在一個酒吧裡工作。」
 
「嗄 ——?」我看見貝姨不置信的聲音﹐她瞪著眼﹐「妳說 —— 妳指的是侍者?」
 
「比一般侍者能幹﹐」我說:「他能調各種各樣的酒。他很動力﹐靠自己的手生活﹐他有一點自卑﹐但那很好﹐那表示他並不驕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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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妮坦﹗妳怎麼了?」我看見貝姨極認真地沉著臉﹐「妳怎能跟這種人交朋友?妳知道妳爸爸是什麼地位的人?將來他怎能忍受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侍者?」
 
我呆呆地看貝姨好一會﹐我的笑容低沉下來。「貝姨 —— 妳的意思﹐妳反對我 ……」
 
「自然反對﹗自然反對﹗」她握一握拳﹐「我最瞭解妳母親﹐還有妳爸爸﹐他知道了不氣死才怪﹗妳怎麼這樣沒有頭腦?」
 
「難道 —— 愛要分階級?」我反問﹐「爸爸不會看不起窮人。」
 
「妳得想一想自己﹐至少妳也該想一想﹐」貝姨告訴我﹐「戀愛的結果是什麼?自然結婚﹗妳能嫁一個侍者為妻?」
 
「自然﹐」我說:「到那個時候我自然會嫁。妳難道不知道?媽媽嫁爸爸的時候﹐爸爸不是窮得什麼都沒有?」
 
「那不同呀﹐」貝姨爭辯著﹐「你爸爸有學問﹐又肯爬﹐他當然有出頭的一天﹐那怎能跟一個做侍者的比?」
 
「妳別侮辱他﹗」我低叫起來﹐感到憤怒。
 
「我沒侮辱他﹐我說的是實際﹐」貝姨說:「一個做侍者的永遠是侍者﹐即使加薪水﹐也加不了一百幾十﹐最多升一個領班﹐又有什麼用?」
 
「這樣說窮的人永遠不能結婚了?」我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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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的人嫁窮的﹐這是理所當然的。」
 
我看她一眼﹐閉一閉眼﹐問:「妳的意思是反對我了?」
 
「不但反對﹐還要阻止。」她說。
 
「好吧﹐那麼我們是敵人了﹗」
 
我氣忿地離開她身邊﹐坐在遠遠的梳發上。我抓起一本雜誌翻看﹐不再看她。
 
她坐過來﹐逗著我說:「我不是來跟妳吵架的﹐跟我去買東西。」
 
「不去。」我沉著聲﹐不再理她。
 
「好吧﹐我是過來人﹐妳自己想想﹐」她覺得沒趣﹐對我說:「我走了。」
 
我讓阿蓮替她開門﹐我送也不送。貝姨一直對我好﹐想不到她這個人會這樣勢利;至少﹐她知道我喜歡范尼﹐她便不應該說這種話﹗
 
晚上我跟平日一樣地到他的俱樂部門口去﹐我們一起散步﹐今晚有月光﹐我們在銀光下漫踱。
 
他問我:「妳喜歡月光?」
 
「喜歡。」
 
「為什麼?」他又問。
 
「因為月是銀色的。」我說。
 
「在我很小的時候﹐」他望著月光低聲告訴我﹐「每天晚上我總愛望著黑夜裡的月亮﹐我那時候很天真﹐我想﹐總有一天我會拿到月亮﹐無論怎樣困難﹐無論我要怎樣地艱辛﹐我會盡一切能力去拿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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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想得到它?」我有點奇怪。
 
「因為它是銀色的﹐」他輕聲說:「那一定很值錢。我很想佔有它﹐這樣我們一家不用再捱窮 —— 妳不覺得可笑?」
 
我看看他﹐他又說:「後來我自然知道誰都得不到月亮﹐但我仍然當它是一個目標。蒙妮坦﹐我現在祇有一個目標﹐那是錢。錢﹐永遠是錢﹐我為了錢而生活﹐也為了錢而工作﹐妳知道嗎?」
 
「但是有許多東西是比錢更可貴的﹐范尼﹐」我說:「錢不是生命﹐生命中包含著比錢更值得珍惜的東西。」
 
「妳自然不知道﹐而且妳永遠不會瞭解﹐」他搖搖頭﹐「妳富有﹐當然不用為錢而擔憂﹐祇有窮人知道金錢的可貴。」
 
「為了錢﹐你願意放棄一切?」我問他。
 
「沒有錢也就沒有生命。」他說。
 
我有一霎那的失神﹐他曾說過他愛錢﹐然而我想不到他竟把錢比作生命。
 
「如果我有錢﹐蒙妮坦﹐」他注視我一會﹐對我講﹐「那麼我可以像妳那許多男朋友一樣帶妳去車兜風、上夜總會、看戲、到所有高貴的地方 ……」
 
「我跟你做朋友﹐想要的不是這些﹐范尼。」
 
「妳跟他們在一起快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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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興﹐但不是快樂。」
 
他有些疑惑。「為什麼?」
 
「那種生活祇是表面的歡悅﹐但不是心底的。」我說:「我需要的是心底的歡悅﹐我喜歡寧靜。」
 
「跟我一起妳有快樂?」
 
我點點頭。他問:「—— 為什麼?」
 
「快樂是解釋不出來的。」我說。
 
他看得我很深切﹐我的確知道我得到了快樂。雖然我不能解釋﹐但我能感覺到。
 
我會盡力去維持這一份快樂。
 
 
 
X 月X 日
 
安妮來找我﹐她一見我便說昨晚看見法蘭基。
 
「為什麼要提起他?」我發覺安妮的語氣有些奇怪﹐我問她。
 
「昨晚我去看九點半的尾場電影﹐」安妮說:「散場時已快十二點了。我正想穿過馬路﹐看見法蘭基的跑車飛馳電掣地在路面直撞﹐法蘭基駕車子﹐身旁坐了一個女人﹐車後還高高坐著另兩個女子。她們的頭髮被風吹得迎面飛揚﹐還在格格尖笑。」
 
「認識那三個女人?」我問安妮。
 
「不認識﹐」她搖搖頭﹐「她們都 —— 不像正經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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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法蘭基又開始玩舞女了﹐以前他常鑽在舞廳裡﹐後來我令他改變過來﹐可是現在﹐他又變回了原樣。
 
「蒙妮坦﹐」安妮說:「法蘭基真的變了﹐難道 —— 妳不認為該負一點責任?」
 
「我應該負什麼責?」
 
「他是為了妳﹗完全為了妳﹗難道妳不知道?」安妮理直氣壯地說:「誰都知道他以前常將錢花在舞女身上﹐後來認識了妳﹐他連舞廳踏也沒有踏進過一步﹐現在 ……」
 
「難道是我叫他去玩舞女的?他有的是錢。」
 
「妳沒有叫他﹐但是妳令他去玩﹗」安妮直截地說:「妳雖然不愛他﹐那麼連跟他做一個普通朋友也成問題?」
 
「我一向對他像普通朋友﹐」我說:「但是他想佔有我。」
 
「蒙妮坦﹐我發覺妳一點良心也沒有﹐」她毫不遮瞞地說:「就算他想佔有妳﹐難道他愛妳是一種罪?難道因為他愛妳所以妳恨他?」
 
我沉默了﹐安妮的話令我自責﹐我想不出法蘭基錯誤的地方﹐然而要我再跟他成朋友 —— 我發覺那是不可能的﹗
 
「安妮﹐假如我再跟他在一起﹐」我說:「我會更令他痛苦 —— 因為我永遠不會愛他。」
 
「就是為了范尼?」她抬起眼問我﹐「為了他連所有的朋友都不要了﹖」
 
「妳不明白﹐安妮﹐」我在她身旁坐下﹐輕聲告訴她﹐「從前我今晚跟這個出去﹐明天跟那個約會﹐我祇知道玩樂享受﹐但是現在我發覺了我要的不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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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的是什麼?」
 
「跟他在一起﹐」我答:「單獨在一起﹐就是這樣。」
 
「我為法蘭基難過﹐我同情他。」安妮衷心地說。
 
「他會找到他愛的人的。」
 
「妳自私﹗」安妮低嚷著﹐「妳說法蘭基自私﹐其實自私的是妳。以前妳需要他﹐妳老跟他在一起﹐現在妳祇要范尼﹐妳就傷他。蒙妮坦﹐妳怎能這樣對待別人?」
 
「安妮 ——」我噤聲了﹐我深深的沉思一會﹐我低聲說:「安妮﹐我知道我傷了他﹐我心底也並不好過。我以前需要他﹐因為我孤獨﹐那天他要求我跟他到英國去﹐我忽然 —— 忽然發覺他對我的期望﹐從那天起我便知道我總會傷他 ……」
 
「就是因為妳一點也不愛他?」
 
「我不明白自己對他的情感﹐我有時想念他﹐有時覺得他對我好﹐有時為他可憐﹐」我說﹕「但那不是愛。我決定早一點離開他﹐這樣會比較好。」
 
安妮沒有再說些什麼﹐最後她祇說:「我總覺得妳很對不起法蘭基﹐妳累了他。」
 
也許我對不起他﹐但我不承認我累了他;他現在玩舞女﹐那是他自己該負的責任。安妮在我家吃了晚飯﹐飯後我跟她兩個去看了一場九點半。
 
今天週末﹐根本買不到票﹐安妮與我在門口等人退票。後來一個青年過來問我們是不是買票﹐我們爭著要﹐那人把兩張票子讓給我們。那個人很溫文﹐戴一副黑邊眼鏡﹐臉很清秀;看戲時他坐在安妮旁邊﹐後來竟與安妮成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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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那人是在一間藝術學院學雕塑的﹐叫歐理德。他說話溫和得很﹐相信安妮很喜歡他。那套戲是田納西.威廉斯的「青春鳥」﹐田納西的作品永遠帶著「狂」性﹐許多人不喜歡﹐但是我喜歡。
 
回到家中已十二點多﹐電話鈴在晌著。我接起一聽﹐果然是范尼。他仍在酒吧上班﹐他說他已打過六次電話來﹐都沒人接聽 —— 他沒有問我上了哪兒﹐我喜歡這樣。
 
但我還是告訴他跟安妮去看戲﹐我告訴他片名﹐他說這種片子會看壞人。我說等他下班去散步﹐他說週末要做到深夜一點﹐叫我睡覺。我約他明天一早在門口等我﹐我帶他上教堂。
 
 

田納西.威廉斯的「青春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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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 X 日
 
早上帶了唸珠出門﹐范尼已在門外等我。我們沿著公園旁的小路走向教堂﹐做彌撒的人很多。
 
「為什麼妳信教?」他問我。
 
我奇怪他會這樣問﹐我反問他:「你從來沒有進過教堂?」
 
「我沒有信仰。」他說:「我祇相信自己。」
 
「宗教信仰祇是一種寄託﹐」我說:「很小的時候我看見那些人對著聖母像下跪覺得他們可笑;後來我發覺一個人應該有一點信託﹐至少信教可以令心中的事情有一些期望。」
 
「妳信了教﹐妳有沒有實現過妳的祈望?」他望著我問。
 
我想起上星期我曾在教堂內為范尼祈禱過﹐現在他竟和我一起到教堂來了。
 
我點點頭。「是的﹐我的願望實現過。」
 
我們走進教堂﹐裡面已經擠滿了人﹐我祇站角落﹐默禱的時候我跪在地上﹐他並沒有跪﹐俯著頭看著我。
 
出了教堂他說:「如果我有困難﹐我一定不會像妳那樣地下跪﹐我會靠自己去解決它。跪著祈禱解決不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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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一笑。「我不為宗教而跟你吵架。」
 
我們步行回家﹐經過「維納」飯店﹐我拉他進去﹐說請他吃俄國午餐。我們吃了「薩哥斯加」﹐結賬的時候他要付賬﹐我制止了他。
 
 
Zakuska
 
 
「讓我付﹐是我叫你來的。」我將錢放在桌上﹐拉了他便走。
 
出了餐廳他一直沉默著。我奇怪地問:「—— 你怎麼了?」
 
「妳這樣做﹐就是說我沒有資格請妳吃一頓飯?」他看看我﹐「也許我祇有資格請妳喝一杯咖啡。」
 
「范尼﹗」我低嚷起來:「你不應該這麼說﹗我們如果是朋友﹐那麼便不應該劃分這樣的界線。」
 
他不再說什麼﹐我發覺他的自專心很強﹐同時他也極易自卑。我跟他逛了一會馬路﹐走過「連加佛」﹐我看見一件羊毛衣是新到的﹐於是我進去買了它;他一聲不晌地站在旁邊看我買﹐出了公司他又罵我「浪費」。
 
 
連卡
 
 
我送他到俱樂部門口﹐因為他三點要上班。分手前他告訴我﹐明天是他的假期﹐要我到他的宿舍去玩玩。
 
「我先告訴妳﹐我住的地方很小。」他再三說。
 
「我還是喜歡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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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他說了再見﹐他的眼睛仍然流連在我的臉上﹐很久﹐他才走進門去。
 
我緩緩走回家去﹐阿蓮仍在等我吃飯﹐我跟她說以後不必等我﹐叫她儘管先吃;她是個很好的傭人﹐從來不肯先吃。
 
坐下不久﹐有人按鈴。我過去將門一開﹐我呆了一呆 —— 竟是但尼﹗
 
他跌傷腿後我只去見過他一次﹐以後便沒有再見他;想不到他的傷好得這麼快。我看一看他﹐原來他扶著一條拐杖。
 
「咦?但尼﹗」我低叫起來﹐「你的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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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才拆了石膏﹐蒙妮坦﹐」他情深地望著我﹐「—— 我能進來嗎?」
 
「當然﹐來。」我開了門﹐他一拐一拐的走進來﹐我知道他一定一起床就來看我﹐共實他的腿還不能走。我連忙扶著他﹐將他安頓在梳發上。
 
「你的腿根本沒有好﹐怎麼來看我?」我說:「你媽媽知道了 ……」
 
「她並不知道﹐」他微笑著﹐「我叫一輛車子﹐很容易就來了。我要來看妳﹐我簡直等不及了;妳來看過我一次﹐以後﹐就沒有來過 —— 我想念妳﹐蒙妮坦 ……」
 
他天真而純凈的眸子牢望著我﹐我無聲地低下眼睛。我知道但尼喜歡我﹐但是在我的眼中他還像一個孩子;被母親溺愛壞的孩子。
 
「蒙妮坦﹐妳怎麼不看看我?」他說:「我是來看你的。」
 
「就是這樣你看我﹐我看你的?」我笑著問。
 
「就是迸樣。」他的話一點沒有開玩笑的成份﹐我忽然愕了。
 
但尼凝視著我﹐忽然他伸手握住我的手。「我要告訴妳一件事﹐妳永遠不會知道的事 …… 蒙妮坦﹐妳是不是聽著?」
 
「我聽著。」我疑惑著他想說什麼。
 
「我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我不能肯定﹐」他緩慢地說:「但是在我養傷的那一段時期中﹐我仔細地想過﹐於是我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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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了什麼 —— 但尼?」
 
「我愛妳﹐我愛妳﹐就是這樣。」他爽直地說。
 
「不﹗不﹗但尼﹐你不能這樣說﹗」我低叫起來﹐「這並不是真的﹗你不可能愛我﹐你絕對不可能愛我。」
 
「為什麼?妳怎麼會這樣說?」他驚愕地直視著我﹐「難道 ——
 
「但尼﹐我們在一起那麼久﹐我們祇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從來沒有涉及愛情 ……」
 
「妳不知道愛情是從友誼發展而來的嗎?」但尼笑一笑﹐「我們以前是最好的朋友﹐其實我已經愛上妳﹐祇是我沒有發覺﹐有的時候我很不懂事﹐我像一個孩子;但是我會想 ……」
 
他說著又說著﹐他仍然是那樣的純真﹐他以為他愛我﹐那樣就是一切 —— 他甚至沒有想到我是不是愛他。
 
我發覺我又沾上了煩麻﹐而且我發覺我又將去傷害另一個愛我的人。
 
「我抓著妳的照片﹐我在想﹐」他輕聲說:「有一天我們將在一起﹐如果我沒有妳﹐我就不知道生命的意義 ……」
 
「你錯了﹐但尼﹐」我說:「你絕對不能愛我﹐因為 ——
 
我看見他的臉迅速地低沉下去﹐我忍著心說:「因為我並不愛你。」
 
他失神了;他的手下垂在半空﹐我看見他僵直著。他不再說話﹐呆了好一陣。我不知道我該怎樣說話﹐他突然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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