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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不能將車子由另一邊開回去?」我問法蘭基。
 
「為什麼?」他詫異地問。
 
「我要找一個地方。」
 
法蘭基將車子兜了一個大圈﹐終於車子駛在那條路上。
 
「我找一號。」我對法蘭基說。
 
「一號?」他問我﹐「誰住在這兒?這兒沒有住宅﹐這兒是軍營﹐那邊是木球場 ……
 
他將車子緩緩向前開駛﹐車燈在路面掠過﹐突然﹐燈光在一塊金色的門牌上一閃﹐那門牌上是一行黑字﹐還有一個很大的 No.1。
 
「就是這兒。」我說。
 
法蘭基將車停下﹐我望向路邊﹐那是一道門﹐黑色的鐵柵﹐門上是一盞燈。鐵柵內是一條小徑﹐那條小徑是向上斜的﹐周圍是極大的草地﹐草地周圍網著鐵絲網﹐園子內全是樹﹐陰黯中似乎遠遠的還有建築物。
 
那是一個寧靜幽美的地方﹐我聽見昆虫的低鳴聲。我一向沒有注意這地方﹐因為鐵絲網阻擋著人們的視線。
 
「誰住在這兒?」法蘭基問我。
 
「噢﹐我的一個朋友。」
 
他忽然有點妒忌。「是外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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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我說。
 
「別騙我﹐蒙妮坦﹐」他看著我說:「這裡面是一個俱樂部﹐是沒有中國人參加的。」
 
「CLUB —— ?」我回過頭來呆了。俱樂部? —— 他到俱樂部去幹什麼?他住在裡面?而且那俱樂部中沒有中國人!
 
「可以走了嗎?蒙妮坦?」法蘭基問道。
 
我沒有晌﹐他將車子緩緩地開到我的家門前。他停了車﹐我取起手袋要下車﹐他卻輕輕地按住了我。我奇怪地回頭﹐祇見他牢看看我。
 
「我可以和妳談一會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他咬了咬口唇﹐忽然說:「我的醫科快讀完了﹐妳知道﹐考完了試之後﹐我是要到英國去的 ……
 
「我知道。」我點點頭看著他。
 
「我 ……—— 不很想離開香港﹐但是妳知道我一定要留了學回來才能行醫。」他思索了一會﹐斷續而又艱難地說:「我們做了那許久朋友 …… 妳是我最關心的一個 ——…… 但是我不知道妳 ——
 
法蘭基說話從來沒有這樣期艾過﹐我奇怪地問:「妳想知道些什麼?法蘭基?」
 
我溫和的聲調令他鬆懈下來﹐他笑了一笑。「我甚至不知道妳喜不喜歡我。」
 
「那個很重要?」我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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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令我留戀香港的唯一理由。」他說。
 
我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他驀地說:「我希望妳能跟我到英國去 —— 但我知道那祇不過是夢想。」
 
我震動一下﹐我立即說:「我還要唸書。」
 
「我父親是知道妳的﹐我知道他喜歡妳﹐」他說:「我們一起到英國﹐妳可以在那邊唸書。」
 
他的話令我感到突然﹐我知道他愛我﹐但不知道竟會達到這一個程度。我知道他有著一切的優異條件﹐可是我知道他不是那個我該答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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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妮坦﹐我需要妳 —— 妳知道嗎?」他在我耳畔說﹐他的聲音是那樣地真切。
 
「你還沒有考試哩﹐等你考及格了我們再談﹐好嗎?」我祇能說。
 
他點點頭﹐在我手上輕輕的握了一下。
 
「我祇怕失去妳。」他笑得很幼稚。
 
我回到房中﹐心中忽然很亂﹐我不知道法蘭基與我的結果將怎樣﹐假如跟他結婚﹐我是絕對不會的。我相信他愛我﹐我知道他以前常跟舞女鬼混﹐但認識了我之後﹐他看也不再看她們。而且﹐他很耐心﹐他就從來不敢吻一吻我﹐因為我有一次曾經對他說:「我認為你值得我吻的那一天﹐我會吻你的。」—— 他一直在等著。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傷他﹐我害怕那一天的來臨。
 

忽然我又想起范尼﹐他對我是一個謎﹐一直是一個謎﹔然而這個謎卻對我比法蘭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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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X 日
 
今天是有生以來最尷尬的一天。事情是這樣的﹐我一回到學校﹐拉開抽屜﹐竟發覺我的書桌內是一大束茉莉花﹐我不知道是誰放在裡面的﹐於是取起它聞了一下。
 
「誰把花留在我書桌內了?」我問。
 
「是范尼摘來的。」安妮說。
 
「他 ——?」我的心頭一跳﹐這難以置信。
 
我回頭望一眼﹐范尼正坐在他的座位上望著我﹐我取起花向他微笑一下﹐又將花在鼻前聞一聞﹐他睜著眼想向我說什麼﹐這時上課鈴響了。
 
上課時我在書桌下抓著那束花﹐當教師轉身在黑板寫字時﹐我便迅速地聞它一下。我感到一種特別的感覺﹐我以為這是一個開始﹐我意識到他已不再憎恨我﹐也許﹐他已經漸漸對我好感了。
 
我乘教師在黑板出題目時﹐我寫了一張紙:「謝謝你的花。」—— 然後叫安妮傳過去給范尼。他接了那張紙看一下﹐沒有說什麼。
 
但是放學鈴一晌的時候﹐我正在理書﹐史丹利走了過來﹐站在我面前叉一叉手。
 
—— 喜歡我送給妳的花?蒙妮坦?」他問我。
 
「什麼 ——?」我呆一呆﹐「這花是你送的?不是范尼?」
 
「是他摘來的﹐我向他討了送給妳。」史丹利說道。
 
「啊!那 ……」我低叫起來﹐心中冷了半截。
 
「怎麼了?」史丹利奇詫地問。
 
我抓起書便走﹐剛出門口﹐看見范尼手中拿著那張我寫給他的紙站在校門等。我人急智生﹐笑著向他走去。
 
「是你拿了那張紙?」我走近去問他。
 
「是的﹐那些花不是 ……
 
「我知道﹐那張紙是我寫給史丹利的﹐」我立即說:「但是他們傳錯了﹐傳到你的手中。」
 
「啊﹐那 ——」他想一想﹐把紙交還給我﹐「那我該還給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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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過那張紙﹐立即將它撕碎了。他笑笑﹐沒再說什麼﹐轉身走了。我感到羞慚﹐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還幸我聰明﹐否則我真要挖地洞去藏身了。傍晚﹐我打電話到但尼的家去﹐他沒有親自接電話﹐原來他的膝蓋還沒有好﹐本來我想買盒糖讓阿蓮送去﹐後來想想還是自己去了。
 
他住在半山的一間灰色洋房裡﹐迎接我的是他的母親。但尼躺在床上﹐原來腳上封了石膏;我想不到他被馬蹄一踢竟會這樣嚴重﹐於是坐在他床旁陪了他好一會。
 
他似乎很感動﹐要握著我的手。他不斷說:「我知道妳會來的﹐我知道妳會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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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他說了許多好聽的話﹐叫他好好休養﹐腿好了再跟他出去玩個痛快;他不斷點頭﹐像個聽話的孩子﹐他母親也小題大做一點了﹐特別為她的獨生兒子請一個看護﹐每天六十塊。
我才不相信沒有看護她的兒子便會死!
 
離開但尼的房間﹐他母親送我下樓。我怕了她那陣香水味﹐她卻拉我在客廳談話。
 
「妳的心真好﹐蒙妮坦﹐」她笑著說好話﹐「妳可知道﹐我兒子在床上躺了好幾天﹐就是盼望妳來看他。」
 
「我覺得很抱歉﹐因為是我累他受傷的 ……
 
「不﹐不﹐」她打斷我的話﹐立即告訴我﹐「妳不知道﹐但尼的書桌玻璃下壓著的全是妳的照片﹐在我面前他也老說及妳。」
 
我笑一笑﹐不說什麼。
 
「妳知道﹐在這個時代﹐學壞的孩子多少﹐」她又說:「但尼這樣的孩子﹐要學壞的話﹐改都改不過來。所以我不給他跟別的女孩子胡混﹐跟妳在一起﹐我倒是挺放心的。」
 
我知道她所謂「放心」是由於她知道我的「身世」﹐如果我是個工廠女工﹐她便會不「放心」了。
 
我覺得這種女人太庸俗﹐不知道但尼如何忍受?
 
我祇跟她笑﹐根本不能「談」﹐敷衍兩下就此告辭。
 
那種女人﹐做了她的媳婦便該倒霉;除非有錢壓著她的嘴。˙
 
睡前又想起那件「送花」的事﹐尷尬得連毛孔都收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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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X 日
 
晚上跟法蘭基去看電影﹐我總覺得我不應該再跟法蘭基繼續下去;由於我們越接近﹐我將來便會傷害得他越厲害。可是他對我實在好﹐我說不出他有絲毫的缺點﹐我又怎能告訴他我們該「停止」?
 
那是一部很庸俗的電影﹐恐怖、謀段、魅影出現﹐雖然很庸俗﹐卻看得我毛骨聳然。我不知不覺地抓緊了法蘭基的手﹐他將手伸過來﹐圍繞著保護我。
 
在突然之間我忽然有了一種感覺﹐我覺得我需要他的保護﹐那種感覺也許是這許多日子內無形無縱地在我心底形成的。
 
雖然我對他的情感跟「愛情」還有一大段距離﹐但是我知道要是他離我而去﹐我一定會傷心。
 
看完戲我們到一間夜總會去吃了一點東西﹐看完一場 Floor Show 便走。他今天駕駛的是他自己的 MG﹐他把我送到門口﹐擺擺手回去。我踏進門口﹐思索一下﹐我又開門走了出來。
 
路上已經沒有行人﹐青藍的燈光在路面照耀﹐我沿著路邊走﹐走盡那條馬路﹐我轉向右面。那是他住的地方 —— 我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像中魔似地走到這兒來。
 
那條幽靜的橫路再也尋不到人跡﹐路燈透過路旁的樹蔭零零落落地散下地來。我在樹蔭下緩緩地向前直走﹐我忽然希望看看那道門﹐那門內的斜路﹐那濃密的樹叢 ……
 
我向那俱樂部的門口走去﹐然而暮地我看見迎面走來一個影子﹐他背著光﹐我看不見他的臉。那影子走到我的面前突然停止了。


 

 
* 1962年的 MG Roadster,法蘭基大概是用近似模樣的 MG 載蒙妮妲去夜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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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 ——」那聲音。
 
我失神地站住﹐我們面對著﹐樹影照著他的臉﹐但我看清他圓而明亮的眼睛。
 
「范尼!」我低叫起來。
 
「這麼夜﹐你還在這兒幹些什麼?」他詫異地問我。
 
「我 ……」我怔一怔﹐回答說:「我剛剛看完電影。」
 
「妳不是說住在那邊嗎?」他問:「怎麼走這條路?」
 
「我很悶﹐想自己出來走走。」我笑一笑﹐「你到哪兒去?」
 
「我也出來走走﹐我喜歡晚上散步。」他說。
 
「你住在這兒?」我指一指俱樂部的門口。
 
「嗯﹐」他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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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個俱樂部。」我說。
 
「嗯。」他又點點頭。
 
他沒有再說明什麼﹐祇是無聲地站著。我問:「—— 能一起走走?」
 
他點點頭。「自然。」
 
他回轉身與我在路旁漫踱﹐他沒有說什麼﹐我也沒有說什麼﹐經過那道黑色的門柵﹐我向內望望。
 
「我喜歡這個地方。」我說。
 
「裡面有游泳池、酒吧、運動室、花園 ……」他說:「晚上裡面靜得像墳墓。」
 
「是外國人的俱樂部?」我問他。
 
「是有錢人的地方。」他答。
 
「有錢人的地方?」我問道:「你就住在裡面。」
 
「嗯。」他說:「我討厭這兒地方。」
 
「為什麼?」
 
「不為什麼﹐」他說:「祇是討厭。」
 
我們沿著那彎角直走﹐我感到他很神秘﹐由於他將自己包藏在自己的圈子內﹐甚至不肯讓別人對他了解。
 
「你常常晚上出來散步?」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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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簡短地答。
 
「你仍然恨我?」
 
「我沒有權利恨任何的人。」他說。
 
「甚至不讓別人跟你做一個朋友?」
 
他沒有說話﹐祇看一看我。
 
「也不讓別人對你瞭解?」
 
他搖一搖頭﹐很輕的說:「我沒有需要別人瞭解的地方。」
 
他說得似乎強硬﹐但那是軟弱的。我看得出他眼中的神色﹐那是沉重的。
 
「你是離群的﹐」我看一看他﹐對他說:「—— 你知道嗎?」
 
「我喜歡這樣。」他說。
 
「你心中在想什麼?」我低聲問。
 
「沒有想什麼。」他說。
 
我意識到他在逃避我﹐我雖然想接近他;我接近他一寸﹐然而他都退避了一丈。
 
我們沿著那條橫路走向我家的那路上﹐我問他:「能告訴我一些關於你的事?」
 
「什麼事?」
 
「你的一切﹐」我笑著說:「你的家庭、環境、想像、願望﹐一切你所想的 ……
 
「我沒有什麼可以告訴妳的﹐」他很快地搖著頭﹐「我祇是一個很普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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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奇詫地看一看他﹐我不說什麼。我有一點失望﹐因為他始終在避開我。我們走到我的門前停了步。
 
「我住在上面。」我跟他說:「你會來坐坐?你曾說過會的。」
 
他望一望我的屋子﹐點點頭。
 
「什麼時候?」我興奮地低叫起來﹐「明天!明天是週末﹐我叫了安妮、安娜、史丹利 —— 一起來吃下午茶﹐阿蓮能做很好的茶點!」
 
我突然止住聲音﹐我看見他搖著頭。
 
「不﹐蒙妮坦﹐我沒有空。」我聽見他在說。
 
我靜止了﹐我垂下眼﹐忽然再也說不出什麼。
 
—— 謝謝你﹐」我咬咬唇﹐低聲說:「謝謝妳送我回來。」
 
我抬起眼﹐忽然看見他的眼睛﹐他牢望著我﹐是錯綜複雜的表情。
 
「再見﹐」我說。
 
「再見﹐蒙妮坦。」
 
我轉過身立即奔進屋子。我奔進臥室﹐在黑暗中對著鏡子發呆 —— 我怎麼了?找變得怎麼了?難道我是缺嘴、是麻臉?令他那樣地恨我? ……
 

我捧著我的臉﹐忍著我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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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X 日
 
週末﹐我沒有出去﹐因為心裡悶得很。彼得打電話來要我跟他上夜總會﹐雖然他的舞出了名﹐但我還是推掉了。
 
法蘭基也叫我出去﹐我說不想﹐他問我歡不歡迎他到我家來看我﹐我答應了。但我聲明我要過一個寧靜的週末。
 
我的心情不很好﹐那自然是范尼的影響。下午法蘭基來了﹐買了一些電影雜誌給我﹐又買了一盒巧克力﹐還有一大盒沙律。
 
那是龍蝦沙律﹐我說有龍蝦沙律應該有香檳﹐他立即下樓開車去買了一枝。我們坐在地毯上飲香檳吃沙律﹐看畫報﹐後來又看 Mantovani 電視節目;這禮拜請到唱歌的歌手是 Joni﹐我一向喜歡她的歌﹐但今天什麼也聽不進去。
 
晚飯時法蘭基邀我出去吃飯﹐我推卻了﹐又把他送走。回到臥室﹐不想睡又不想坐﹐呆著發楞。
 
我忽然想起昨天跟他的相遇﹐於是十二點多我穿上衣服溜下街去。
 
那條幽靜的路上沒有人﹐我祈禱著我能遇到他﹐可是那兒沒有他的影子。我在那俱樂部門口等了一會﹐又兜了兩圈。
 
當我兜第三圈時﹐我看見他迎面而來的黑影﹐我知道那一定是他﹐我在路邊站著。
 
他遠遠的見到我﹐呆了一會﹐終於他向我走來。他走到我面前﹐站著看一看我。
 
「又遇到妳?」他低聲說。
 

「是我在等你。」


 
 
* Joni Ja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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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第二次請你到我家去。」我說﹕「去喝一杯咖啡。」
 
「現在已是深夜。」他抬眉看著我。
 
「明天是禮拜。」我說﹕「一個朋友要邀請你幾次你才肯去﹖」
 
「但 …… 這是深夜。」他遲疑著。
 
「喝咖啡應該在深夜。」我說﹕「我們也可以談談。」
 
他想一想終於點點頭。我帶他到我的家門﹐我領他進家廳。客廳內是陰黯的﹐我扭開那座地的壁燈﹐在唱機上放進一張唱片。
 
「你等一等﹐我進去煮咖啡。」我對他說。
 
我將咖啡端出客廳時﹐他站在窗邊。他回過頭來忽然問我﹕「為什麼妳偷拍我的照片﹖」
 
我楞一楞﹐他指一指咖啡桌﹐那是兩張我那天旅行時在車子內偷拍的照片 —— 我早上看過﹐竟忘記藏好。
 
「我不是祇偷拍你﹐我偷拍每一個人﹐」我佯作無事地說﹕「過來﹐喝一杯咖啡。」
 
我將咖啡倒入咖啡杯﹐他坐下﹐我把杯子交給他。我喝了一口問他﹕「喜歡我的屋子﹖」
 
「太奢侈。」他說。
 
「你跟父母同住﹖」我問。
 
「不。」他搖搖頭。

 


 
* 典型六十年代收音 / 唱片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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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你不肯透露任何關於你的事情呢﹖」我問。
 
「妳以為我是怎樣的人﹖」他反問我。
 
「比我富有﹐被父母親溺愛壞了﹐所以這樣驕傲。」我問他﹕「你爸爸是那俱樂部的主人﹖」
 
他沒有說話﹐卻笑了。他笑得那樣奇怪﹐像諷刺著自己。
 
—— 所以妳為了這個而想跟我交朋友﹖」他問我。
 
我不明白他的話﹐我感到出奇﹐於是我呆著。
 
「告訴了妳﹐妳便會失望﹐」他看一看我﹐「我是一個窮人﹐在另一階級裡生活 —— 妳知道我的職業嗎﹖」
 
「你 ——」我搖了搖頭﹐「我從來不知道你在做事。」
 
「我在那俱樂部做事﹐我是酒吧裡的 barman。」他直截地說﹕「Barman 妳知道嗎﹖調酒的人﹐跟侍者一樣。」
 
我忽然怔住﹐那出於我的意料﹔他一點也不像﹐一點點也不像是一個酒吧裡的侍者。他望著我﹐又笑了﹐笑得很深刻。
 
「我每個月才賺兩百多塊錢﹐我要交學費﹐還要維持兩個妹妹唸書﹐」他說﹐「我上午唸書﹐下午三點上班﹐直做到深夜十二點。我住在俱樂部的宿舍內﹐因為那兒不要房租。」
 
「范尼 ……
 
 
================== P35 ==================
 
 
 
「妳現在知道一切﹖因此妳笑我﹖」他截斷我的話﹐「妳知道什麼﹖我們是在地下爬的人﹐我們見到每一個人﹐我們都應「Yes Sir, Yes Sir,」我們叫一切人是 Sir﹐所以那天我把「Yes Madam」叫成了「Yes Sir」—— 我改不過來﹐因為那是習慣﹐是我做慣了狗與奴隸的習慣﹗」
 
「范尼﹐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慌惶地低嚷起來﹐「我不是為這個而笑你﹐我以為 …… 以為 ……
 
「別以為什麼﹐現在妳知道一切﹐」他站起來﹐俯頭看著我﹐「你是富有的千金﹐我祇是下層社會的人﹐別以為我們能做朋友﹐我祇有資格做妳的侍者。」
 
 
 
 
 
================== P36 ==================
 
 
 
我看著他的眼睛發呆﹐他的眸子像在分裂著﹐那痛苦而悲忿的神色在那兒透露﹐我的心頓時=低沉下去﹔我想大嚷出來﹐但是我叫不出聲音。
 
「好吧﹐小姐﹐妳知道了一切﹐」他咬一咬唇﹐「妳一直想知道一切﹐現在妳知道了﹐妳要笑﹐妳可以笑 —— 我們不會是朋友﹐永遠不會是朋友﹗」
 
「范尼﹐你別這樣想﹐我沒有這樣的意思 ……
 
「謝謝妳的咖啡。」他冷著聲音說。
 
我呆在沙發上﹐他看我一眼﹐一下子拉開門走出屋去。
 
「范尼﹗」我大叫起來。
 
然而﹐門「砰」地掩上﹐我失神地望著那道門發獃。
 
—— 他這樣地恨﹖我笑過他一次﹐那是無意的﹐而且我已經道過歉﹐但是他為什麼還要這樣地恨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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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月X 日
 
一早阿蓮給我弄了早餐﹐她去買菜﹐我帶了一本聖經一串唸珠和一塊黑紗到教堂去﹐教堂內擠滿人﹐我在一角找到一個空隙跪下祈禱。
 
我照例為國外的父母代禱平安﹐然後我為范尼禱告了一會。我這樣祈禱﹕「希望他不再恨我﹐願天主溶解他的心﹐消除他的怨恨﹐賜他快樂和健康 ……
 
這是我第一次為父母以外的人禱告﹔他是跟我毫無關聯的人﹐但他是第一個值得我代禱的人﹐而且也是最後的一個。
 
從教堂出來﹐有人在人群中拍一拍我的肩頭﹐我一回頭﹐赫然看見森美。那傢伙是從來不踏進教堂半步的﹐於是令我奇怪。原來他一早到我家去找我﹐阿蓮說我去了做彌撒﹐於是他在教堂門口呆等。他的那架巨型車子就停在門口﹐不由分說他一把拉我上車。
 
結果他將車子駛過海﹐我們在「告羅士打」* 吃了午餐﹐然後在對海看了一場兩點半﹐他送我回來。分手時他要「預約」下次節目﹐我搖手說﹕「先打電話再說。」
 
 
* 告羅士打餐廳是否在中環告羅士打行(即現時置地廣場)內?
 
 
回到家中已五點半﹐阿蓮還在等我吃午餐﹐我卻叫她煮晚餐。阿蓮剛進廚房﹐法蘭基來電話﹐於是我又立即叫阿蓮取消晚餐。阿蓮被我弄得莫明其妙。
 
晚上跟法蘭基出去﹐他又換了一件淺灰色新上裝﹐那是第五十七套。他將他那架車子開往尖沙嘴﹐車停時﹐我嚇了一跳﹐那竟是Marco Polo*。
 
 
* 照片的左邊就是「馬可孛羅」餐聽,在右邊的半島酒店這張片看不到
後面紅巴士經過的是彌敦道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揀這間餐廳﹐這是全港最昂貴的地方﹐一頓晚餐往往吃去一個普通職員的一個月薪金。我帶著懷疑的眼光看著他﹐他關上車門毫不在意地帶我由那鋪著地氈的梯級走向地底。
 
我們坐在角落裡﹐我發覺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地方﹐一切太過於「高貴」﹐而且高貴得有一點「做作」了。吃餐的人動作輕得像做賊﹐樂隊祇有三個人。唯一特別的是每一道菜奉送一杯不同的名酒 —— 這也許就是價錢貴的道理。
 
一個穿制服的侍者過來﹐將一杯酒放在我面前﹐又收去我的餐碟﹐我牢望著他的動作﹐忽然失了神。
 
 
 
 
 
 

================== P38 ==================


 
 
「妳認識他?」侍者走後﹐法蘭基問我。
 
「不。」我搖搖頭。
 
「那麼為了什麼妳牢望著他?」他的眼在我臉上搜索。
 
「不為什麼﹐」我垂下眼﹐低聲說:「我祇是想起了一個人 ……
 
「蒙妮坦﹐」他在我手背輕拍一下﹐關切地說:「妳近來變得心不在焉了﹐妳以前不是這樣的。妳有什麼心事嗎?」
 
「心事? ……」我立即笑了一下﹐舉杯說:「喝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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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遠不會告訴法蘭基關於我的心事﹐而且我發誓不會告訴任何人。我的秘密祇有我自己知道﹐我祇在日記內說真話。
 
從「馬可勃羅」出來﹐他將車子開到海邊。他停了車﹐問我喜歡不喜歡今晚的晚餐。
 
「東西煮得很好﹐」我說:「但呆板得可怕。」
 
「是不是比『告羅士打』要好一點?」他抬著一條眉問。
 
「你 —— 是什麼意思?」我發覺他說的話和他的神色不對﹐我反問。
 
他沒有回答﹐悶著氣望著車窗外。半晌他沉著聲音。「—— 他是誰?」
 
「誰是他?」我反問。
 
「別吹牛﹐」他回頭牢對著我﹐「我看見那架大車子停在路邊﹐看見他扶妳出車﹐也看見妳跟他進『告羅士打』。他是誰?」
 
「誰不好?」我不喜歡他的語氣﹐那氣態有如我是他的囚犯﹐我反唇相譏。「我喜歡『告羅士打』﹐總比『馬可勃羅』好。」
 
「我現在是說他!蒙妮坦﹐」他忽然說:「我不喜歡那個人﹐我不准妳跟他在一起。」
 
「不准?」我一沉臉﹐從來沒有人敢在我面前說過「不准」這個字﹐連母親也沒有說過。我一肚的氣﹐瞪眼問:「你有什麼權利來管我?我有我的自由﹐我喜歡誰﹐就跟誰。」
 
「妳濫交!」他叫了起來﹐突然他察覺自己的粗暴﹐壓住氣低聲說:「蒙妮坦﹐如果妳要跟我繼續做朋友﹐妳應該好好的﹐別跟男孩子出去。」
 
「如果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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