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大班的最後一夜        筆名: 謫仙怨        1979 12       號外 

 

 

 

 
前不見古人﹐後猛見來者﹐感觀眾之無情﹐獨愴然而淚下 
 
當五台山一帶華燈四起的時候﹐KTV 電視台的樓梯上便響起了一陣雜杳的高鞋聲﹐由鍾大班領隊﹐身後跟著十來個打扮新潮的編導、PA﹐綽綽約約的登上電視台的二樓來﹐才到樓門口﹐鍾大班便看見 KTV 的經理黃一哥從裏面竄了出來﹐一臉急得焦黃﹕搓手搓腳的朝他嚷道﹕ 
 
「鍾大班﹐你們一餐飯下來﹐天都快亮嘍。廣告客戶們等不住﹐有幾位早走掉啦。」 
 
「急甚麼﹖這不是都來了嗎﹖」鍾大班笑盈盈的答道﹐「徒弟們孝敬我﹐個個爭著和我喝兩杯。我敢不生受他們的嗎﹖」鍾大班穿了一套全白的緊身西裝、白鞋﹐油光滿面﹔戒指、手串金碧輝煌的戴滿雙手﹐他面上早已酒意盎然﹐連眼皮都泛了紅。 
 
「你們鬧酒我還管得著嗎﹖KTV 這套爛西裝總還得改呀﹗」黃經理猶自不停的埋怨著。 
 
鍾大班聽見了這句話﹐且在門口煞住了腳﹐讓那群咭咭呱呱的編導魚貫而入走進了錄影室後﹐他才一雙手撐在門柱上。把他那隻鱷魚皮小皮包往肩上一搭﹐一眼便睨住了黃經理﹐臉上似笑非笑的開言道﹕ 
 
「黃總經理﹐你這番話是頂真說的呢﹐還是鬧著玩的﹖若是鬧著玩﹐便罷了。若是認起真來﹐今晚我倒要和你把這筆賬給算算﹐你們 KTV 要大突破嗎﹖」鍾大班打鼻子眼裏冷笑一聲﹐「莫怪我講句居功的話﹕這五六年來KTV 不靠我「笑面佛」鍾大班這塊老牌子﹐就能撐得起今天這個場面了﹖九視的台柱小公主李思思是誰給挖來的﹖香台那個紅粉編導難道又是你黃總經理搬來的嗎﹖天天來落廣告的這班大頭裏﹐少說些也有一半是我的老相識﹐人家來 KTV 花鈔票﹐倒是捧你黃某人的場來的呢!再說,我的薪水﹐你們只算到昨天﹐今天最後一夜﹐我來﹐是人情﹐不來﹐是本份。我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我鍾大班在九視打骰的時候﹐只怕你黃某人連錄影室也未入過呢。電視台的規矩﹐那裏就用得著你這位 KTV 的總經理來教導了﹖」 
 
鍾大班連珠炮似的把這番話抖了出來﹐也不等黃經理答腔﹐逕自把他私人辦公室那扇門一摔開﹐一雙三寸高的皮鞋踩得通天價響﹐搖搖擺擺便走了進去﹐順道把小皮包豁瑯一聲摔到在沙發上﹐一屁股便坐下來﹐狠狠的啐了一口。好個沒見過世面的赤佬!左一句 KTV﹐右一句 KTV﹐說起來不好聽﹐九視裏那間廁所只怕比 KTV 的錄影室還寬敞些呢!真正霉頭觸足﹐眼看明天要重返大專講學了﹐還要受這種銅臭佬一頓烏氣。鍾大班禁不住搖著頭頗帶感慨的吁了一口氣。在五台山打了十多年的滾﹐終於「光榮退休」﹐也就算他鍾大班少了點能耐了。 
 
                                                 鍾景輝  vs  白先勇   
 
鍾大班打開了他的小皮包﹐掏出一盒美國駱駝牌香煙點上一枝﹐狠狠地抽了兩口﹐才若有所悟的點了一下頭﹐當年數遍了美國東西兩岸﹐大概只有柏格萊五虎將的老大張鳳愛還能和他唱個對台﹐一個在東岸哈佛導演「玻璃馬戲團」、「小鎮春色」﹐以及間中來套東方色彩的「清宮恨」﹐另一個則在西岸加州寫論文﹐研究莎士比亞和易卜生﹐後來張鳳愛抽身得早﹐不聲不響從五台山飛返美國。他那時還直納悶﹐覺得冷清了許多。有一次他赴美考察﹐順便到加州探張鳳愛﹐沒料到當年那個搬文弄墨的女優﹐竟改頭換面﹐做了個賢妻良母。張鳳愛見了他﹐眼睛也不抬一下,搖著個頭﹐嘆道﹕嘖﹐嘖﹐鐘sir﹐儂還在那種地方惹是非吓。聽得他不由心中一寒﹐他還能說甚麼﹖走了十多年的遠路,如此下場﹐也就算不得甚麼轟烈了。 
 
當鍾大班最後一次離開電視台的時候﹐巳是深夜﹐走廊上冷清清,人影也不多見一個﹐突然他察覺到三號廠那個 control room 還有燈亮著﹐他好奇推門進內一看﹐發現一個樸素的少年﹐坐在 panel 前面﹐專心地研究按扭掣。 
 
「喂﹐細路﹐你在做甚麼﹖」 
 
「我不大會按﹐我是來學習。」那個年青男子懾嚅的答道。 
 
大班不由得煞住了腳﹐朝他上下地量了一下﹐也不過是個二十上下的小夥子﹐恐怕還是個在訓練班學藝的學生﹐穿戴倒十分整齊﹐清清爽爽﹐週身都露著怯態﹐一望便知是頭一次上 panel 打野的嫩腳色。
 
鍾大班向他伸出了手﹐笑盈盈的說道﹕ 
 
『我們這裡不許亂搞的呢﹐今晚我來教你吧﹐這是 fade in …… 
 
鐘大班借著房內的燈光﹐端詳起那個青年男子來。他發覺、原來他竟長得眉清目秀﹐趣青的鬚毛都還沒有長老﹐頭上的長髮梳得十分新潮﹐透著一陣陣 Mandom 髮水的甜香。那青年不小心按錯掣﹐立即惶恐的抬起頭﹐靦覥的對他笑著﹐一直含糊的對他說著對不起﹐雪白的瞼上一下子通紅了起來。鐘大班對他笑了一下﹐很感興味的瞅著他﹐大概只有第一次到 panel 來的嫩腳色才會臉紅﹐鍾大班省起當年他第一次坐在 panel 前面的時候﹐緊張得連頭都抬不起來﹐臉上一陣又一陣泛著紅暈﹐兩行熱淚﹐竟突然的湧了下來。那時他心中充滿了感激和疼憐﹐終於進入了電視界﹐那一刻他才瞭悟原來一個戲劇大師對電視這個媒介﹐竟也會那樣發狂般的痴迷起來的。當他把滾熱的面腮輕輕的偎到那卷冰涼的 video tape 時﹐他又禁不住默默的哭泣起來了。
 
「這幾個掣我不會按了﹐」那個新進編導說道。他停了下來﹐尷尬的望著鐘大班。
 
鍾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終於溫柔的笑了起來﹐說道﹕「不要緊﹐這三個按扭最容易﹐代表錄影室裹面三個攝影機﹐你跟著我﹐讓我教你。」
 
說完他便開始仔細地教導那個青年﹐面腮貼近了他的耳朵﹐輕輕的﹐柔柔的數著﹕就是這樣﹐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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