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帶來的噩夢 1976年12月 號外
2005年12月的補充
前幾個月寫有關《社魯福逝世二十週年紀念專集》﹐要翻出最早期還是小報形式的《號外》找藍石那篇遺珠《野孩子的成長》時重新又一次看到在同一期刊登這這篇早已忘記了的舊文﹐覺得內容現時讀起來仍頗有趣﹐便想到拿給今年聖誕節這期的《號外》再刊一次。
我曾經用「錢瑪莉」的筆名在《號外》寫《穿 KENZO 的女人》專欄﹐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不知為何當年我居然又用另一個差不多和「錢瑪莉」完全相對的身份去寫這篇自白·是否代表著我性格或我所關注的另一面呢﹖
不過有一點要在這裡補充﹐相信很多讀者都不知道文中提到的「party」為何物﹐其實「開 party」是指跳舞 party﹐是香港從五十年代到差不多八十年代都極盛行的一項社交活動形式﹐是結識異性的最佳場合。通常「party」都是在擁有較大客廳面積的朋友家中舉行﹐但亦有可能在學校禮堂﹐社區中心等地﹐party 的主人會邀請他的同學、同事帶同他們的朋友參加﹐在那個較保守的年代﹐通常男的通通坐在「舞池」的一邊﹐女的則在另一邊﹐壁壘分明﹐而男孩子在燈光尚未調暗時就鎖定目標﹐音樂一響 (特別是那些較多身體接觸的慢舞)﹐就行前去他心儀的女孩跟前邀舞﹐如果被人搶先一步﹐像「中環孤魂」這些 wallflower 就派得著用場了。這類場合也不知撮合了多少段戀愛﹐甚至姻緣﹐但不要忘記﹐每段愛情的背後﹐總會有著像「中環孤魂」這些被忽略﹐心靈受到打擊的配角。
當 party 已成絕響﹐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一切亦都煙消雲散﹐無論當年是開心快活﹐抑或受創心靈﹐都應該早已忘記了﹐治癒了。
不過「中環孤魂」是不會隨著 party 消失﹐這樣的女孩子是會生生不息﹐永存於世﹐但只要想到當年的「中環孤魂」在今天可能已是一個子女成材的母親﹐甚至更、可能比她的同學 Barbara 更幸福﹐一切眼前的得失﹐也不必看得太重了。
「中環孤魂」的自白
本來我不打算寫這篇文章﹐因為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洋行秘書﹐不懂得談文說藝﹐亦自問並非寫作材料﹐而且我又沒有唸過大學 …… 不過當我在《號外》看到「錢瑪莉」這個名字之後 (她是寫「Folk Magni」民歌晚會那位小姐)﹐我心情就一直下沉﹐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一定會提起筆盡我力量去寫這篇文章﹐因為我認得「錢瑪莉」這個名字﹐也許我應該說我認得很多很多「錢瑪莉」﹐她們都是我中學時的同學﹐這群「錢瑪莉」大都是出身於富裕錢家庭﹐人又聰明長得又漂亮﹐從小就說得一口流利動聽的英語﹐form one 就開始去 party﹐成績方面﹐雖然不能名列前茅﹐但個個都年年升班﹐而且不少「錢瑪莉」毫不費力就考入港大﹐考不到的也紛紛去外國升學。
比起這群錢瑪莉﹐我就顯得十分平凡﹐我被小學會考派進一間貴族女校唸中學﹐我一向不俗的成續都靠自己平時死讀猛刨﹐辛苦爭取得來的。但我的名字不是叫錢瑪莉﹐幸運和我一向無緣﹐所以即使我盡了全力也考不進港大。家裡又沒有錢供我出國﹐於是我唯一的出路就是加入中環洋行女職員行列。
我相信這位寫「Folk Magni」的錢瑪莉一定是港大 Eng Lit 畢業生﹐也許現在任某大機構 PR﹐大概那晚她和從美國留學回來的 young executive 男友一起聽完 Eng Lit 系主辦的 Folk Magni 之後﹐「有所感觸」﹐毫不費力就寫了這篇文章﹐當然﹐她有資格去寫 Janis Ian 的 At Seventeen﹐然後倒在男朋友的懷裡。去同情那些不漂亮的女孩子﹐為她們的苦楚說幾句體諒話﹐實在是一件又寫意﹐又有「意義」的事﹐但錢瑪莉能夠真正感受到那些 At Seventeen 所描寫的女孩子的心境﹖不會﹐從小就被幸福、快樂包圍的她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我是一個樣貌平庸的女人﹐所以在中學時我特別受到同學的歡迎﹐那些錢瑪莉個個都樂於有我這個朋友﹐因為我對她們沒有威脅﹐和我一起逛街﹐從來不用擔心被我搶鏡頭﹐男孩子注目的永遠是我身旁那位﹐所以最佳女配角非我莫屬﹐況且我是個好聽眾﹐這些錢瑪莉有甚麼芝麻綠豆的愛情煩惱都會向我傾訴﹐問我該怎樣做﹐其實我常常希望自己會有些愛情煩惱去告訴錢瑪莉﹐但我從沒有這個機會。
中學就是這樣過去了。離開學校後我很少和以前的同學來往﹐她們入大學有了新的圈子﹐出來做事的又紛紛作鳥獸散﹐唯一和我保持聯絡﹐只有在外國留學那群錢瑪莉﹐起初她們常常來信向我訴苦。說她們在那邊怎樣苦悶、寂寞﹐特別在聖誕節﹐收到她們的 Hallmark 賀咭。都是充滿感嘆﹐懷念她們以往那些 party﹐那些「光榮史」﹐有時我看見這群以前不可一世的錢瑪莉變得那麼可憐﹐我真的會慶幸自己沒有出國。
後來﹐她們訴的苦逐漸少﹐來信也沒有初時那麼頗密﹐即是聖誕﹐收到她們的賀咭也總是短短幾行﹐簡略報導一下近況﹐講下她們碰到甚麼以前的舊相識。然後我開始收到一個一個戴方帽子影的畢業相﹐她們雖然在外國捱了幾年苦﹐但拍起照片來仍然是那樣神氣活現﹐跟著第一張結婚請柬寄來了 …… 如今在外國的錢瑪莉差不多都結了婚﹐不是嫁 engineer 就是嫁 accountant﹐現在她們寄來的聖誕卡﹐提及的都是買車買屋、生孩子、取名字、渡假、升職 …… 全屬喜訊﹐錢瑪莉不愧為錢瑪莉﹐幸福很快又重回她們身邊。請不要誤會﹐我並沒有妒忌她們﹐我真的替她們高興﹐因為她們的確有幸福的本錢﹐但我最怕就是她們在聖誕卡問起我的近況。
一句「How're things with you﹖」我就無言以對﹐你叫我說些甚麼呢﹖今年聖誕除夕等幾個重要晚上﹐我仍未有著落﹐不過我也不會擔心沒有地方去。因為我「人緣好」﹐識得朋友多﹐我肯定遲些就會有人打電話給我說﹕XXX 有個 party 唔係幾夠女仔﹐要我去「幫手」。我聽完會略作考慮﹐就大方地答應了他。然後我會開始作準備﹐研究穿甚麼衣服﹐梳甚麼髮型﹐使自己顯得較青春活潑 …… 雖然我明知會玩得不大開心﹐明知開完 party 之後會帶著失望的心情回家﹐會臥在床上思前想後整夜失眠。然後第二天我多會接到「ho史」的電話﹐多謝我昨晚「幫忙」。但為甚麼我每次都身不由己﹐總是去參加 party﹖
男士也許不會那麼敏感﹐我們女孩子一進入 party 場內﹐就很自覺自己的身份。我們這群是專為那些找不到 partner 的男士而設﹐很自然就會和那些由男友帶來的女孩子有點格格不入﹐當然那幸運的一群大都不會嘲笑或看不起我們﹐但他們的友善、和微笑中帶著的同情﹐即使出自真誠﹐也只有增加我們本身的自卑感。
想起來﹐還是中學時代的 party 快樂些﹐至少我不必為了自己沒 partner 而自卑。記得 form one 時聖誕在課室裡開 afternoon party﹐女孩子和女孩子跳扭腰舞﹐學做大人﹐嘻嘻哈哈﹐那時候我還未知道我和「錢瑪莉」們的分別﹐大約到中三﹐那些男校學生就開始請我們去聖誕派對﹐在記憶裡那時候的男孩子很有禮貌﹐對我們總是恭恭敬敬的﹐也許我們有學校的「大名」做擋箭牌﹐所以男孩子都要「俾幾分薄面」給我們。那時我從來不用擔心沒有人送我回家﹐因為那些名校男生想得十分周到﹐未開舞會就拿了我們全班的地址及高度﹐然後他們會按照身高和地區去分配人選接送我們﹐所以以前每次去舞會都會有一個長得比我高一點﹐住在我家不遠的男孩子來接我送我。但如今如此「盡責」的男孩子愈來愈少了﹐現在凡是沒有帶舞伴同來的男孩子﹐個個都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如果你的樣貌長得不夠標緻﹐不入他眼﹐他根本就不會送你﹐如果你住得遠則更加沒有人肯花十元八塊的士錢。這群吝嗇鬼最喜歡就在 party 完之前大約一小時﹐開始去旁敲側擊﹐打聽我們住在甚麼地方﹐如果一知道我們住得遠﹐就費事再請我們跳舞﹐逃避 last dance 之後的責任。不是說沒有人肯送我回家﹐那些「唔夠女仔﹐要我們幫手」的「ho史」在曲終人散之後﹐必定搜集齊剩下無人認領的「籮底桔」﹐然後用一架汽車把我們逐個送回家﹐拜拜時還千多謝萬多謝我們「幫忙」呢﹗
其實以前剛開始去 party 的時候﹐我已察覺到自己跳舞的機會總是比那群「錢瑪莉」少﹐在中學 party﹐男孩子和女孩子永遠是分開坐﹐楚河漢界﹐各佔一方﹐有時當幾個男孩子聯袂朝著我們的方向行來﹐我們的心卜卜跳著﹐然後﹐前、後、左、右的同學一個一個被請起身出去舞池﹐剩下自己一個坐在一排空椅子上發呆·﹐隨著 Platters 的 Only You﹐望著那些王子公主一對一對在眼前舞過﹐當時那份心情又豈是錢瑪莉所能體會到。
更氣人的是第二天﹐大家聚在一起﹐交換昨晚的經驗﹐總有一兩個錢瑪莉會拉著我﹐叫我對某幾位男生作個評價。但如果她們錢瑪莉也不知道整晚纏在一起的男伴的性格﹐我又怎樣知道﹖難道真的旁觀者清﹖但願我可以當局者迷一番。不過﹐錢瑪莉們大多很好人,她們不會特意挖苦我﹐她們甚至故意迴避會傷害我的說話﹐可惜她們不明白﹐這舉動本身就是最難受的折磨。
你會問﹕ party 既然令你如此痛苦﹐為甚麼你廿多歲人仍然去 party﹖對於這個問題﹐我實在不知怎樣去回答﹐也許當痛苦已成為一種習慣﹐已成為生活的一部份之後﹐你就不會再去斤斤計較﹐況且 what have I got to lose﹖我今年廿七歲仍找不到一個男朋友﹐難道要我在聖誕節坐在家裡看「歡樂今宵」﹖
我每次去 party 都存有一個希望﹐就是去找一個欣賞我﹐愛我的人。我知道白己沒有漂亮的面孔﹐也沒有迷人的身段﹐但我有溫婉的性格。當然﹐我不敢奢侈舞會中的台柱、靈魂 —— 那些英俊、高大、風度翩翩﹐又幽默又風趣的「白馬王子」會留意到我;我在很多年前已知道他們不會﹐即使那些白馬王子偶然請我跳舞也是由於他們的「目的物」被別人先一步請了出去。和白馬王子跳舞﹐總是察覺他們心中掛住、眼睛不斷注視的不是我﹐而是他們的「目的物」﹐看看她究竟和個甚麼人跳舞﹐有時甚至跳到他們身旁﹐偷聽他們談話﹐在這情形之下﹐我除了默默地偎在他肩上﹐佯作不知情之外﹐還有什麼可以做﹖不﹐我不要白馬王子﹐我只是期望一個條件普通的中環職員和我跳舞時會發現我的優點、我的內在美。
但為甚麼我連這樣一個普通的人也找不到﹖在 party﹐間中會有一兩個誠懇的青年連讀我跳幾隻舞﹐但中場之後﹐他們總是失了蹤﹐也許他們在中場燈光火著﹐吃小食的時候﹐看到些比我漂亮的面孔﹐所以一到下半場﹐就立即改變方針﹐把我放棄。
有人叫我把眼光放遠些﹐找男朋友並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還有人向我提及婦解。但你要知道﹐我只不過是一個很平凡的女人﹐我需要的也只是一些很起碼很基本的東西 —— 一個愛我的人和一個溫暖的家﹐好使我有所依賴和寄託﹐不用跑去學法文學日文來排除寂寞。錢瑪莉她們有本錢去搞婦解﹐因為她們擁有的一直都是那麼多﹐現在叫她們去爭取一些或放棄一些都無傷大雅。我就不同﹐我實在再不能失去我目前所僅有的一點點 —— 我本身條件不夠﹐沒有資格去冒險。
近來每天飯後逛公司﹐(我每天都是叫個 boy 替我到小食店買個飯盒上來公司吃。小食店實在是我們這群沒有人請食午飯的女職員的「避難所」。) 看到到處都充滿節日的氣氛﹐那些聖誕櫥窗、聖誕燈色﹐聖誕老人、聖誕禮物、聖誕歌曲、聖誕卡、聖誕樹 …… 樣樣都令我心裡面有說不出的空虛。我究竟還要去幾多個聖誕 party﹖我還要收到幾多個錢瑪莉從外國寄來的賀卡﹖下面就是其中一張。
聖誕本應是一個很快樂的節日。聖誕是一個要和愛人共渡的節日﹐但對於找不到愛人的女人來說﹐聖誕節簡直是一個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