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冼柳媚回來﹐祝各位聖誕快樂 1980年12月 利冼柳媚
「你的氣質呢﹖」
我剛在連卡佛大廈裏面的伊利沙伯雅頓做完按摩﹐ glamourously 地行出來時﹐但覺前面有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迎面飛過﹐車廂後座有個麗人把頭伸出來﹐和我招手﹐向我大聲質問。
我來不及看清楚那個麗人是誰﹐勞斯萊斯已揚長而去。其實我倒不住乎那個女人是誰﹐最令我吃驚的是她那句問話﹕我的氣質呢﹖
她為什麼會無端端問起我的氣質﹖難道我的氣質已消失於無形﹖不會罷﹐我的外在美和內在美﹐一向都被我的 fans 津津樂道﹐有外內支撐﹐我的氣質怎可能失縱﹖
而且雖然我從小就飽讀詩書﹐但我從來都沒有忘記學海無涯這句說話﹐如今即使我已經成為一個傳奇的女作家﹐我依然努力不懈去進修﹐像最近我才向讀者文摘訂購了 "The Complete Works of Jacqueline Susann" 去充實我的私人圖書館﹐可以肯定說句﹐我的內在美絲毫沒有銳減。
那麼我的外在美呢﹖更加不用說我把我身上每一公分 (我沒有忘記追上十進制這個新潮流) 都保養得妥妥當當﹐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可見每天晚上我塗的 Lancome﹐我的鮮奶浴﹐和我經常做的按摩﹐花費雖然不菲﹐卻十分有功效。我知道香港有幾個心境苦悶的名流怨婦﹐得閒無事就整天求神拜佛保佑我快些增加皺紋﹐好與她們看齊﹐可是我又偏偏不老﹐反而充滿了現時年青人的油脂味﹐把她們氣個半死。
其實我對「保養」一向最有心得﹐我認為「物質保養」固然重要﹐而精神上的保養更加是不可缺少﹐我們應該抓緊幸福﹐經常保持心境偷快。像我本身﹐一生人從不知道煩惱為何物﹐怎可能會衰老﹖
我的身世可以說是最圓滿的:我是一個寡婦﹐有一個永遠活在我記憶裡的丈夫﹐有一批供我用之不盡的遺產﹐我有一個嫁不出去的女兒﹐一個正在巴黎攻讀髮型和時裝設計的兒子﹐家裡面的下人當中﹐有一個不識英文﹐體格魁梧的園丁﹐一個心理不正常的老處女秘書﹐以及一群對我唯命是從﹐任我虐待差不多 senile 的老工人﹐我還欠缺些什麼﹖我真是想不出來。也許﹐正如曾路德前些日子作那首歌的歌名一樣《I Was Raised in Love》。
提起曾路德﹐我倒有一些感想要交待﹐我並不認為曾路德沒有天才﹐但我可以擔保憑她有限的光芒她永遠也不會達到 Ethel Merman 的境界﹐她註定只是銀河系中一顆和她身形成反比例的小星星。不過﹐假使她認識到我就不同﹐雖然我不會創造奇蹟﹐但如果曾路德經過我細心的訓練﹐培養和薰陶﹐她絕對不難承繼四十年代 Kate Smith 那個形象﹐補充她遺下的空缺﹐做一個純良、溫柔、爽直、善解人意的肥姐姐﹐給予現今世上那群缺乏關懷﹐呵護的大孩子們一點母愛 ……。
暫時請容許我的文筆又從曾路德的星路里程扯回我本身﹐今年的聖誕對我來說﹐將會是一個最開心的節日﹐因為我的大女兒 Julie 不會回來與我團聚﹐她在長途電話說她將會從葡萄牙飛去日本北部的雪山﹐和一群來自新畿內亞的土著在一間公社進行冥想﹐並且絕食抗議挪威政府政治迫害它國內的毛里求斯移民﹐不過更令我開心的是我的寶貝 Tommy﹐他將會暫時拋開他繁忙的髮型時裝課程﹐回港渡假﹐母子團聚。所以我一定要好好去計劃一下聖誕﹐我要 Tommy 過一個偷快、難忘而又有意義的假期。
但要 Tommy 真正愉快﹐首先我得清楚了解現時年青人的心理﹐我要很詳盡地知道他們的喜惡。我承認﹐從 Tommy 的書信來往當中﹐我已察覺我們有著頗為嚴重的代溝﹕我經常在信中提醒 Tommy 要他好好學習 Chanel﹐拿 Givenchy 做榜樣﹐努力設計﹐可惜年少無知的他竟視 Chanel、Givenchy 為無物﹐整天來信向我提那個把衣服設計得妖裡妖氣的 Claude Montana﹐令我的心血大受打擊。所以為了充份明白年青人的心態﹐我要在 Tommy 回港之前﹐做一點資料搜集的功夫。
於是﹐在一個月圓之夜﹐當我輾轉反側都睡不著的時候﹐我便起身隨手披上一件低胸半透明的睡袍﹐手上拿住一枝洋燭﹐一個人飄到去下人宿舍﹐準備從我的園丁高大威的身上找線索。
想不到在半夜三點鐘﹐高大威的房間仍有一些微弱的燈火﹐我一手推開那道半掩的木門﹐赫然發覺我的私人秘書司徒潔貞竟在裡面漱口﹗
「司徒﹗半夜三更﹐你在高大威的房中做甚麼﹖你那篇『《論容小意的辯證演技》完成了嗎﹖剛才『婦女生活』的編輯還打電話來追稿呢﹗」我的聲調充滿嚴厲﹐表情在冷艷中滲出一股威勢﹐靈感三份之二來自高寶樹﹐三份之一穆虹。
「利夫人,我 ……」司徒潔貞顯得有點驚惶失措﹐「我剛替阿威補習完英文。」她勉強擠出一個焦姣式的笑容。
這時高大威剛剛從浴室中行出來﹐身上除了一條小小的底褲之外﹐甚麼也沒有﹐他見到我顯得十分慌張﹐細聲說﹕「夫人﹐有甚麼要我阿威效勞的﹖」
「有﹗」我好整以暇﹐坐在房的中央﹐用一種近乎梁素琴在《神鵰俠侶》演李莫愁時的語調去問他﹕『這位司徒女士說她剛教完你講英文﹐你可把學到的唸給我聽聽。』
高大威的眼瞞充滿畏懼﹐站在那裡﹐怔怔說不出話來。
「唸呀﹗」好一聲典型的譚倩紅﹗
高大威低著頭﹐竟開始唸起來﹕「a man、a pen、a man and a pen ……」
我見抓不住他們的痛腳﹐心中激憤﹐便大聲說﹕「shut up﹗」
誰不知高大威不明白我講甚麼﹐繼續唸下去﹐於是我只好用中文叫他停止﹐跟著我轉身向司徒潔貞說﹕「請你馬上回你的房間﹐關起門寫槁﹐還有﹐以後不准你再教任何人英文﹗」
戰競的司徒潔貞﹐立刻唯命是從﹐急急腳跑回她的小房間﹐剩下我和高大威兩人﹐我正好趁這個機會開始進行我的研究。
「你說﹐如果你有假期﹐你會做些甚麼﹖」我的聲音變得很溫柔﹐帶有一點母性的愛。
「太太﹐你指你會給我假期﹖」高大威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首先會去廟街換一條表帶﹐然後我會去廟街買一件飛機恤﹐或者我會去廟街揀套運動裝﹐還要去廟街買條皮帶 ……﹐對了﹐我差點忘記我要去廟街買甄妮的盒帶。」
「廟街對於你真是有那麼大的吸引力﹖這個世界上除了廟街之外﹐你還想去些甚麼地方﹖」高大威的回答完全超出我想像能力以外﹐我不知應該再問些甚麼才好﹖
「去海洋公園哪﹐還有太空館﹐或者去大會堂花園照相也很好。太太﹐你真的肯放我假﹖」高大威一片傻氣﹐完全察覺不到我進入他房間真正的目的。
「到時我會通知你﹐不過明天你記住要在花園施肥、灌溉﹐更不要忘記剪草﹐除根。多做些體力勞動﹐身體才會壯健。」
「是﹐太太。」他在我面前﹐永不敢說不。
我見我完全問不出甚麼名堂來﹐只好悄然返回我那間豪華套房﹐獨自一個人玩砌圖遊戲﹐心中不斷盤算應該如何替 Tommy 安排節目﹐高大威太蠢了﹐也許司徒潔貞會有一兩個好建議﹐我決定明天在她的身上打主意。
「如果我為 Tommy 攪一個 disco 派對﹐你說行得通嗎﹖」
早上司徒潔貞替我準備寄聖誕卡的名單時﹐我裝得很若無其事地問她一句。
「夫人﹐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因為 disco 已死。」她以為她的回答很巧妙。
而我亦不甘示弱﹐反彈她一句﹕「司徒﹐對我來說 disco 根本從未生過﹐又何來死呢﹖我搞 disco 是為了迎合 Tommy 的喜愛﹐我可管不著它是生是死。」
「但我總覺得 Tommy 是不會喜歡你替他搞 disco 的。」司徒潔貞的表情突然變得苦口婆心到有點像蘇杏璇﹐更加惹起我的反感﹐於是我大聲疾呼﹕「我才不信你﹐因為你根本就不瞭解男人的心理﹗」
「你呢﹖你以為你自己很膫解男人的心理﹐也許五十歲以上的男人﹐你會略知一二﹐但五十歲以下的﹐你比我還要無知﹗」
一時間﹐司徒潔貞變到像隻鐵嘴雞﹐完全忘記了主僕、尊卑之分。
「你 …… 你這個目無王法的賤人﹐你給我滾﹗」我氣得混身發抖﹐差不多說不出話。
「我根本就沒有打算留在這個地方﹐我要衝出黑暗﹐向光明的道路邁進﹐從明天開始我將會成為油麻地戲院的帶位員﹐利冼柳媚﹐再見。」
講完之後﹐她竟頭也不回就踏出我的書房﹐當她行出房門口時﹐突然回頭﹐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利夫人﹐我保佑你明早起床照鏡時﹐發覺你的樣子變咗張徹﹗」
司徒潔貞這句咒語嚇得我心驚膽破﹐慌忙跑入化粧間照鏡﹐心中不斷叫大吉利是。我的樣貌皮膚那麼嬌柔﹐怎會無端端變成張徹﹐但她的惡詛在我的心中留下一個不可抹殺的陰影﹐從此之後每天早上起來﹐我就擔心自己真的變成張徹﹐所以對安排 Tommy 的聖誕節目﹐已顯得沒有心機了。
後記: 此文的節錄本刋在《吃羅宋餐的日子》一書內,以上登的是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