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沒有忘記浪漫
雖然我第一眼見到他已經很清楚他絕對不是我要找的對象,但這個年頭,中環居然仍有如此標致的男孩,教我不禁多望了一眼。
的確,近年來中環好像經過了一次大換血,以前,很多有教養,有風度的 gentlemen、生意人、專業人士,都已走得七七八八,他們留下的空缺,便由一群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人補上,個個都企圖在最短的時間,賺到最多金錢,然後 take the money and run。在這群貪婪的人堆中,這個男孩子的出現,尤其顯得珍貴。
大約在一年前,我開始察覺到交易廣場多了他這個人,有時返工放工,有時在中午吃飯時間,都會在電梯或大堂碰到 —— 高挑的身型,工整的頭髮,一張很乾淨、俊朗的面孔,看落去很有教養似的。他似乎不甚在意四周的事物,經常帶著羞怯的眼神,叫人搞不清楚究竟 focus 到什麼遙遠的地方。
Exchange Square
他穿的西裝無疑很整潔、貼服,但看起來就未免過於緊窄,不是意大利 cutting,應該是廣東裁縫的傑作,然而穿在他的身上,我又不怎樣介意,起碼從他的外形,我完全嗅不到一絲小職員通常有的小家子氣,也許有時氣質真的可以挽救一切,包括廣東裁縫造的西裝。
他看來絕不會超過廿五歲。
這正是為什麼剛才我說他並非我要找的對象——他比我年輕,更重要是,他職位與我的最低要求相距太遠。我是一個很實際的人,既然他不在我考慮之列,我是不會白花時間精神心機去特別留意他,以上的觀察,是差不多在過去一年間,不時碰到一點一滴印象所積聚下來的總和,千萬不要以為我行街專望男人。我說過我的愛情路途坎坷,其實是言過其實,有點和自己開玩笑,相信我,我並非所寫的那般無著落,只不過世界上幸災樂禍的人特別多,尤其喜歡針對我。既然有那麼多人想我衰,我就索性講到自己好慘,冇人要,等他們開心個飽。
事實上,我早已有一個算是很理想的愛人,除了我們每人仍持有自己的房子之外,我們差不多已等於結婚了,如果我要嫁,他分分鐘搶住和我上教堂,但不知為什麼,以前我想嫁時偏偏又嫁不出,現在隨時可以註冊,反而我又不急了,也許又是面子問題,我總覺得一個過了結婚年齡的女人突然上教堂,十足打贏了一場漫長的戰爭,始終得個「慘勝」,我不想人家掩住半遊嘴笑: 錢瑪莉「終於」有著落了!哼,我就偏偏唔嫁,看你們奈我咩何!
回頭講這個交易廣場男孩,我真的不敢肯定,每次我們碰到,他究竟有沒有留意到我?當然這個地段有的是人,他為什麼要留意我?我相信同樣地,他第一眼看我,也知道我不是他要找的對象,不過我對自己的外表仍是蠻具信心的,難道他對我的風采真是視若無睹嗎?為什麼每次我的視線「無意中」掃過他時,總發覺他老是凝望著地板,悠然自得地行路?他這個小職員,憑什麼去漠視四周的人,特別是我?
有一次中午我沒有約人,於是一個人行去買 take out。(唉,以前我肯定會叫 messenger 替我買的,但這個年頭請人愈來愈艱難,如果要我哄這些唔憂冇工做的小朋友替我買午膳,不如就自己行落去買),想不到在那個 Deli 排隊時,站在前我幾個位的竟是他,和我公司的職員 Fanny 一起。Fanny 見到我只和我點個頭,既不問是否需要代我買,也不介紹她身旁的男孩,而這個男的,在這般時刻,居然仍然不注視我,令到我真的混身不是味兒,Just what's wrong with him? Or worse still,with me?!不過自此之後,他再遇到我時 (大概有一兩次吧),我感覺到他的視線已開始接觸我,開始有點想和我淺笑的模樣,而我,心底裡湧上一陣滿足感,帶點飄飄然之餘,又故作不在意狀,但又同時不禁盤算,他什麼時候終於會主動和我打招呼或談話。
其實如果他果真行來和我談話,我也不知道應該怎樣去處置他,我肯定不會花時間和他約會,難道,每次見面就打個招呼,說聲 Hi 就算數?多荒謬!
不過,我不用再擔心這個問題了。在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見客回來乘扶手電梯時,又一次見到他。今次他居然沒有穿窄身西裝,而是穿上白色的 Polo 恤和牛仔褲,手上還拿著一個旅行袋。他的身形看落是屬於網球場多過交易廣場的,可能由於他的衣著和平日截然不同,又或者從未曾在那個鐘數碰過,大家相望時都同時 (至今我仍堅持是同時) 笑了一笑。
「今日唔駛返工?」是我率先打開話題。
「今日是我最後一日,我返去公司收拾些東西。」他說話時仍帶著那股羞怯的神情。
「轉工?」
「不,我快要去加拿大。」
「噢 ……」
他這個回答頗出乎意料,通常一段久等了的相識不會湊巧到馬上就要遇到結局的。
「移民?」在我們行去電梯,各自返回自己的辦公室,亦即是我們的談話告終之前,我們仍得要談下去。
「不,是去讀書。」
老天!「讀書」對我來說真是一個遙遠到像在外太空的名詞,我差點忘記了世界上還有讀書這回事。
「祝你好運。」我笑著說,準備把這句話當是我們唯一一次談話的終結。
想不到他突然說:「請代我告訴 Sandy 一聲。」
原來他一直有留意我!他是有留意我的!他講的所謂 Sandy,應該是指 Fanny,那次 Fanny 和我打招呼,他確實有留意到,並記得,我明知沒有這個必要,但心裡仍雀躍萬分。
「她怎知道我是講你?」至少我要知道他的名字。
他呆了一呆,才明白我的意思,好像有點尷尬地低聲說:「我叫阿昌。」
說到這裡我們的談話真的要完結了,我行出電梯,昂然大步踏入 office 時,心中仍有一絲無必要的惆悵。
從此交易廣場,或者說香港,又少了一個標致的人。我想,他去到加拿大,會有時記起我這個人的存在嗎?傻瓜的我,為什麼連他弄錯 Fanny 的名字,也會那麼高興?他和 Fanny 不熟,so what?有時我真是幼稚得不可理喻。
這件小事情距今已有幾個月了,我為什麼仍要將這件小事情寫出來?你們一定會笑我。人隨著年齡的增長,無論是愛情、婚姻,甚至生活都變得愈來愈平淡和公式化,所以即使這是一個小無可小的小漣漪,我都加以珍惜。
不過,我替自己慶幸,到了今日我仍沒有忘記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