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ugh Case
我總覺得夏天的戀情應該是浪漫的。
我記得讀 Form 5 那年,有個在美國留學、回港度暑假的男孩子,約我去 American Club 吃晚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上 American Club,冷清清的餐廳只有幾檯人。我還記得他提議我吃一客 Steak Diane,並叫了一瓶 house wine!平時我可以在同學、喇沙、St. Joseph 面前好不沙塵,但對著這個我現時連名字已不大記得起的男孩子,即使自己穿了衣櫃裡面最短的迷你裙,我依然十足大鄉里。飯後我們坐天星小輪過海去 Polaris 跳舞,他還教我淨飲 Jack Daniels。那次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入 Polaris,傳奇、神話的 Polaris,我的心情實在興奮到難以用筆墨形容,但表面上,我仍死要裝得毫不在乎的樣子,保持住名校女生的風度,輕輕地、微笑地隨著 Santana 的歌曲在舞池中將身體做有限度的扭動,一時間,我覺得我已經得到了全世界所有的 glamour 和 sophistication。
在客人餐桌前燒的 Steak Diane
後來他好像也從美國寄聖誕卡給我,是將卡當信,凡有空白的地方都填滿字的那種,而我一直沒有回過信給他。
當然這些小事實在算不上是什麼愛情,但無可否認,多年以來,這個不知叫阿 Joe 還是阿 James 的男孩子在我心中的確留下一個完美的形象,我永遠都珍惜我的第一次 Polaris 經驗。
Polaris 位於舊凱悅酒店 (現時 I-Square 位置) 頂樓
以後每年的夏天,不多不少總會有些浪漫回憶,大學時代,穿得隆而重之,煞有介事地去 Ball,胸前還戴上一朵男伴送的 corsage,回想起來,不禁失笑,驚詫於自己以前的幼稚和淺薄,但是在當時總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也是挺開心、陶醉的。
和 Andy 好的那幾年更不用說,我認識他的第一個夏天簡直迷人。每星期六中午,他一定來我寫字樓找我,有時我們會去 Mandarin 吃中飯,有時我們直接去皇后碼頭上遊艇,無論是 Mimi 的也好,Andy、Simon 他們的也好,我們都會出公海玩到晚上才回來,每次 Simon 都帶他的錄音機,當我們滑水滑得倦了,躺在甲板上閉上眼睛、享受著黃昏的太陽時,那些 Carly Simon、James Taylor、Paul Simon,還有 Silver Convention、Van McCoy 就會在身旁舒適地響起,偶然間我側身張眼望到 Andy 平靜、relaxed 地閉目養神,嘴角間露出一絲差不多完全察覺不到的微笑,我自不然就會感到甜甜的,我幻想他會不會是因為得到我而不自覺間洩露了心中的喜悅?在那個時刻,我完全明白到什麼叫做幸福 ……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會變到如此 sentimental,其實我早已與中國的四個現代化看齊,一切都「實事求是」,不再存有幻想。但也許是因為最近遇到了我自己一直認為是最完美的男孩子時,依然不能令我產生浪漫的感覺,更使我珍惜以往一段段歡樂、洋溢著愛意的時光。
從前我叫夏天爭氣,是說著玩的。我完全沒有想過我真的會再次碰到那個古銅色的落寞男孩,但不知是禍是福,在很偶然的情況下,我居然會認識到他,而且我們相遇的地方竟是觀塘。
那是一個星期六,我在下午從中環坐地鐵到觀塘找 Mimi 的媽媽,跟她借他們別墅的鑰匙,準備去休息幾日,誰知一去到就給她的媽媽纏住不放,不斷和我談 Mimi 的婚事,又說搞工廠怎樣辛苦,我好不容易才擺脫了她,行出那幢工廠大廈的時候,竟然天昏地暗、下起傾盆大雨,剛才我上去的時候,還是陽光普照的,怎知不到一小時,竟會有如此大的變化。我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橫風橫雨,加上處身在一個陌生的地區,很自然地我就想上去 Mimi 的工廠避一下,但發覺那個電梯也不行了,原來停電!全個觀塘區都停電!
官塘工廠區
當時的情形真是有如一個惡夢,成千上萬的工人都從工廠湧出來,一下子整條街都是人,爭先恐後不知趕住去什麼地方,街道上的交通又擠塞,想找架的士看看也沒有,加上衣服頭髮都給雨淋濕,情形真狼狽萬分。我擔心到死,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才可以脫離這個鬼地方,心裡又後悔自己跑來這裡借別墅。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發覺有個男人在一輛汽車裡伸出頭來向我招手,匆忙中我連他的樣子也看不清楚,只憑直覺覺得我們是相識的,就毫不考慮跳入他的車,當然如果我不是這般 desperate,又或者如果那輛是貨車、客貨車或「錢七」,我斷不會貿貿然坐上去的,這不是身份配不配的問題,而是一種來自本能的謹慎和抗拒。但現時這是一部驟眼看落有點像 Triumph 小跑車,我才有膽如此不設防,殊不知坐進去之後望清楚那個男人才發覺原來是他!
「多討厭的天氣!沒有淋濕你吧?」他若無其事,微笑地問我,好像我們已經是老朋友一樣。
「還好,and thanks a lot for the lift.」我不知應該先說什麼,便忙著用手整頓我的頭髮,心中正在盤算以後的對白。他也不出聲,只是望住我笑一笑,露出一排又齊又白的牙齒。
上次,上次我是在飛機上碰到他的,還有那個胖女人。差不多一年了,他的樣子倒沒有怎樣變,仍然是英俊得令人難以相信,不過他面部古銅色的皮膚 (他令我心動的古銅色) 好像有點鬆弛,但細看之下又覺得他比我以前印象中年輕,應該三十歲不到,仍然是一頭微曲的黑髮,襯衫長褲配襯得是 what I call taste。
「怎麼會來觀塘?」他又用老友式的口吻問我。
「見客。」我費事解釋我來觀塘的前因後果,就隨便答句;另一方面,我無疑是相當高興終於識到他,但我又擔心我們相識的時間地點情況足以破壞我在他心中的形象,所以顯得有點驚惶失措,深怕講多錯多。
車裡的氣氛變得有點僵硬,本來他正播著一些不知名的爵士音樂,但不知怎的,他竟無端端換上一餅 Donna Summer,我忽然有種被侮辱的感覺。
「我覺得你很面熟,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終於我忍不住要指出我們根本是不認識的。
「我也覺得你很面熟,也許我以前在 disco 曾經見過你。」
這是我上車以後,第二次有被侮辱的感覺。
「I never,ever go to disco!」顯然我是在撒謊,但我一定要,in order to make the point,我知道其實他是記得在那幾道地方見過我的,而我亦肯定他一定知道我也記得,但我們都不肯承認。
我的第六感告訴我他將會是一個 tough case。
外面的雨仍然很大,我們的車在慢慢移動,盒帶正播著 Bad Girls,我發覺原來這部跑車真的是 Triumph。很好,總算不又是 Porsche,我不禁加了他幾分,剛好抵消了他面上幾粒暗瘡應扣的分數。
英國出產的 Triumph 跑車
但我的心情很好,於是我決定幫他取回他的失分。
「你有沒有試過用 Dior 的暗瘡膏?」
他聽到有點意外,不知怎樣反應,含含糊糊地告訴我他長了暗瘡十多年,最近才稍有好轉。
「你相信我,明天就去買,包你幾個星期內成功。」
「男人適合用嗎?」他問得很好笑。
我開始嗅到我們的談話中有點不對勁,和一個不知名的陌生人談如何治療他的暗瘡,委實有點荒謬,但既然已經講開,就不得不繼續下去。
「怎會不適合?本來就是一個男人介紹我朋友用的,結果他們兩個都治好了。」我指的男人是 Simon,朋友是 Martha。
車子己經開始駛離觀塘,他才猛然醒起,問我要去什麼地方。
「如果方便的話,最好 drop 我在尖沙咀,anywhere will do。」我實行老實不客氣,因為我相信,他這種人是會比較欣賞有自信心的女人。
於是我們在風雨中向市區邁進,他告訴我他是做入口化工原料生意的,我對這門行業全無認識,所以沒有什麼好談,唯有將話題扯到我們車子經過的各處地方,如地下鐵 (「很方便」)、機場 (「好擠塞」)、漆咸道天橋 (「快建好」)、理工學院 (「辦得不錯」)、海旁的新酒店大廈 (「商場生意怎有得做」)*,不經不覺已來到喜來登酒店,我說再見下車前,他終於給我一張咭片。
「我們以後保持聯絡好嗎?我有時出中環,可以找你 lunch。」他說得很大方。
我不否認這是我上車以來一直期待的提議,心中不期然湧出一股勝利的喜悅,我也從我的袋裡拿出我的咭片給他。
「你打電話給我吧,你叫做 ……」我看看他的咭片,發覺他沒有英文名字。
「屋企人叫慣我 Jojo,現在人人都這樣叫我。Anyway,I'll give you a ring next week。」他好像有什麼緊要事等住去做,想盡快將我放下。
在喜來登大堂裡,我第一件事就是細看那張咭片 —— XX Limited,發展經理,鄭祖蔭,公司地址是鯽魚涌。
鄭祖蔭,多奇怪的名字,他究竟是哪一類人?他怎會搞起化工原料公司?我真是摸不著頭腦。還有,究竟他對我有什麼看法?他招手叫我上車,顯然以前對我有深刻的印象,但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又不覺得有什麼一見鍾情的溫馨,兩個人活像上陣的將軍,小心謹慎地部署以後的戰略,愛情可不可以這樣發生?
我和 Andy 第一次在鄉村俱樂部相識時,兩人已經談得很投契,完全沒有心計,不會「作狀」,更不怕表現自己內心的喜悅,我認為這種才是愛情;現在這段觀塘奇遇,我真不知道應該當它是什麼才好。
但我的確很渴望能再次見到這個鄭祖蔭,我期待他的電話。
*海旁新酒店大廈,應該是 2014 年已拆卸了的新世界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