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EAL IDEAL
Wellesley 的秋夜,幽美絕倫。清爽涼快的晚風,透過連綿遍野的林木迎面而送,教人精神一振。若說雨水可以沖洗前塵,那麼這夜風便能刷新往事。時移勢易,事過境遷,純是個人的角度問題。很多以前認為對的事,如今卻變成錯;很多以前認為可笑的事情,如今卻變得那麼可貴。人的價值,又豈是我們三言兩語能下個判斷?── David Au,是一個我不能不提的人。
論朋友,感情與敬佩是兩回事。David 不能算是我最好的朋友,但肯定是我最敬佩的人。
提到 David,便離不開 Yali 和 Youn 與我的關係。
我認識 David 在先,Yali 在後。
David Au,原名區永賢。我與他相識於運動場上。
每年,所有新英格蘭大學的 Oriental Student Association 都有一項盛事,就是聯校室內運動大賽,爲期兩天,所有參賽代表,均屬東方學生。參賽的大學包括有耶魯、普林斯頓、布朗、麻省理工、哈佛、東北、波士頓等數十名校,十分熱鬧。
那年,David 代表哈佛參加排球賽,身兼隊長、教練二職。而我,則代表參加籃球及羽毛球單打。
第一次與 David 接觸,我並不喜歡他。David 個子約五呎九吋高,頭髮捲曲,細小的眼睛配上一個高而略勾的鼻子,嘴角微往上翹,臉孔冷峻,一副難與相處的模樣。
我問他有沒有信心,他說:「我自加入了哈佛排球隊以來,未輸過一仗,至於球隊以前的戰績如何,我也不知道。」
David 懂得廣東話,因爲他出生於香港。
兩天下來,與 David 接觸了好幾次,卻只限於對答式的交談。 當時,我覺得很反感,大家既同是中國人,而且操同樣語言,爲何總是那麼冷漠,沒半絲親切感!
那次,David 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一個美麗絕倫的女孩子,穿插於會場中,在無可拒抗下,一直把我的目光吸引著。幾經打探,才知道她來自耶魯。但由於當時心中已經有 Youn,也就沒作他想。不過,這張臉孔,倒還一直飄浮在我腦海裏。
認識 Yali,是因爲 Youn 的關係。我與 Youn 的一班好朋友常有接觸,那時 Yali 在 Davis Hall 四樓當 Resident Assistant,於是大家常湊在一起吃晚飯,看電影,去派對。
Yali 原名汪雅麗,名字很動聽,尤如其人,文雅秀麗。初見 Yali,不禁令我想起白先勇一篇《謫仙記》,筆下四個栩栩如生的 Wellesley girls。
Yali,不就是活生生的慧芬,賢淑大方,卻帶幾分 Wellesley 的蕭灑與自豪。雅麗原籍上海,出生於臺灣,卻在美國長大,能操流利國語,是 Wellesley四年級生,唸英國文學,一副高桃的身型,直而短的秀髮,倒有一派書香世家的大小姐風範。
雖然我並不十分欣賞 David,但到底同是中國人,少不免會湊在一起吃喝玩樂。 而我亦漸漸明白到,David 的性格本來就是孤僻冷漠,除非與你相熟,他是不大喜歡講話,也不會主動。但對他絕少用中文交談的習償,我還是感到不耐煩。我當時肯定,他是典型的香蕉,外黃內白,要不,就是有強烈的自卑感。
David 沒有女朋友,以他的性格去交女友,實在不容易。不過,我還是把他與 Yali 撮合。
雅麗沒有男朋友,但有好幾個 MIT 的男生一直在追求她,其中以 Bill Wong 最爲積極,一追便是三年,而 Yali 卻始終無動於衷。 四月中,我與 Youn 參加 MIT 的 Asia Spring Party,Yali 原本也很想參加,但苦無舞伴,既不想找 Bill Wong,又恐怕會碰上其他追她的男生。我與 Youn 商量後,決定介紹 David 給 Yali。無論如何,David 到底也是哈佛生化系的遺傳學準博士,人也頗成熟。
也許是緣分,又或者二人性格相投,David 十分喜歡雅麗的溫文,含蓄及那點 Wellesley touch,而雅麗卻很欣賞 David 的不苟言笑及一股傲氣。
我們四人一同參加了不少活動。當初是我與 Youn 作主動,故意製造機會給他們接觸。但到了後期,David 卻變得很積極,整天找著我們去逛 Boston,吃晚飯,到 Wellesley 湖濱看晚景。當然,這與 Youn 及 Yali 之間的交情有很大關係;而兩對哈佛與 Wellesley 的伴侶湊在一起,也的確增添了一點情調,幾分浪漫。
相比 David,Aki 實在孤單得多。
我曾經好幾次故意帶 Aki 去參加 Smith 與 Wellesley 的 party,亦介紹了好幾個很 eligible 的女孩子與他認識。但Aki始終沒有與任何人交往,不了了之。我每次問到他,他還是老樣子,毫不正經地哈哈大笑:「…… 哈哈哈 …... Who cares!」
Aki 每次見到 Youn,笑容裏總是帶了幾分厭惡之色。我眞懷疑,他是否一直在故意孤立自己,忽視我的好意,作爲對我偏心於女朋友的一種心理上的報復?
我告訴他 David 與 Yali 的進展,他又是哈哈大公彩彩笑:「David …... Au ...... 哈哈 ...… How stupid ...… 哈哈哈!」
Aki,我眞拿他沒辦法!我對 David 眞正的進一步了解,是開始於他與 Yali 交往後。
David 三歲便隨家人從香港移民到美國,定居於三藩市。父母不懂英語,只能在唐人街替一些店舖清潔打理來維持生計,因此 David 能說一口流利的廣東話。他家中只有一個妹妹,自小家貧苦學。十七歲那年,獲得四年全免費獎學金入讀加州柏剋萊大學,主修生物學。二十一歲獲榮譽學士學位畢業,西德最權威的科學雜誌獨家發表了他那篇有關研究遺傳基因的畢業論文 一一 他曾爲中國人爭了一口氣。
「畢業後,我打算回中國大陸,從事研究和講學的工作,爲中國人做點事。」一天晚上,David 與我在談理想,他很認眞地說。
我當時聽後,覺得很可笑。我曾經聽過無數的中西學者,大學高材生在大發偉論,說要爲四化效力,爲中國搞建設,灌輸新科技;把中國說成一個無藥可救的地方,除非得到這班救世主的救贖般。甚至那班付諸行動的實踐派,其中有多少是爲名爲利、爲鋪後路、作踏腳石、搞噱頭等,其實大家心知肚明,心裏有數,又何必花時間去自我宣揚一番?
「Well, very good, you are one of those。」我當時很不肖地回了 David 一句。以 David 的學歷、背景,我肯定他在中國會大有前途,大有搞頭,只要他懂得如何利用機會,宣傳自己。
當時,David 只答了一句:「中國,需要我,I know。」
五月初,楊振寧與一隊名爲中國科學研究訪問團的學者從北京來參觀哈佛與 MIT。我與 David 參加了楊振寧的中國學生研討會,主要講述目前大陸發展中的各種情況,帶著頗重的宣傳味道,更而進一步印證 David 的妄想。研討會似乎也惹不起 David 的興趣,但他卻鍥而不捨,獨自跑去會晤那班中國科學家。
兩天後的黃昏,David 突然衝進我的房間,臉帶從未有過的喜悅神色:
「I got it!」
「你在說甚麼?」
「我已經獲得承諾,畢業後受聘到北京或上海從事研究及講學工作。不過 ...… 條件非常低,只有住宿及一點生活津貼 ...... 不知能維持多久 ...... 不知道 Yali ...… Well,原則上,我的合約是兩年 ...… 將來,也許再續 ...… 但,誰曉得!不過,我已感到很滿足。」
「David,你是否跟我開玩笑 ...... 你怎麼來的承諾?」
「那班中國科學家,其中有幾個生化教授,他們會替我向國內有關機構申請。原則上,他們已經同意。」
「…… 就算是眞的 ...… 你去大陸工作,你知道 Yali 的背景,她還有家人在臺灣,你有爲她設想過嗎?」
「沒有 …… 這 ...... 是我將要克服的最大困難。
但,這是我畢生理想,我不會放棄,我一定要達成我的願望。」
「David ...… 你對大陸的工作情況,生活環境認識有多深?你知道你能從心所欲?你知道你有適當的工作條件?你知道你會喜歡周圍的人?你想想 …… 你到底對大陸認識有多深?」
「我與他們交談了兩天,我知道他們目前需要的是什麼人,要做的是什麼工作他們也很坦白,告訴我我從來沒有想過那麼低的待遇,聽也未聽過那麼差的研究設備。在我目前的 research field 來說,他們可以說是一無所有。這,才是我要去的理由,才是我夢想中的挑戰。」
「David …… 你應該 ......」
「Paul,也許你認爲我太衝動,不切實際,但,經過週詳仔細考慮後才做的事情,還算得上是理想嗎?」
「也許你會懷疑我的熱誠。我需要的,是一種歸屬感,爲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作出貢獻。你知道我爲什麼讀遺傳學?我希望從食物中改良我們後代的品種,令將來的中國人更強健,更優秀,這是一個成功國家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
「David,你會不會太理想化?你的家人會明白嗎?」「我的家人 …… 我的家人不明白 ...... 一直都不明白。這也難怪,我自幼家貧,父母沒有受教育,幹低微的工作,只希望我長大後能出人頭地,多賺錢,過舒服的生活,好好培育後代,所以,他們一直希望我學醫 …… 假若我一生的目標只是爲了這一點點,我已經達到 ...... 我在柏克萊畢業後,史丹福,約翰霍金斯及耶魯的醫學院同時給我五年全免費的醫學博士學位及獎學金,我都一一放棄,因爲我只有一個目標 ── 爲我的國家盡點力,爲科學研究作點貢獻。多年前,我已下了這個決心。我入哈佛生化系,是因爲它有全美最好的遺傳研究室。一個醫學博士相比一個生化博士 ...... 你說我的家人會明白嗎?你認為我眞的太理想化?」
David 的滿腔熱誠,有多少人員正明白? 但他沒有抱怨,沒有抑鬱,只有理想。一番話從他口中說來,還是那麼瀟灑,自豪 一一 眼中冷冷的精光,加上那微往上翹的嘴角。
其實,當年我還是不大明白 David,對他的理想,也只抱半信半疑的態度。間正由衷的佩服他,還是一九八三年夏天的一個黃昏。
八一年畢業後,我回港工作,David 那年還在哈佛唸書,但他已和雅麗結了婚,而她,正在哥倫比亞大學唸 MBA。我們沒有聯絡,只有每年冬天的一張聖誕卡。
那天黃昏,我從辦公室回家,信箱裏有一張明信片,圖片是幅上海夜景,背後寫道:
「Dear Paul,We finally made it!我完成了博士學位,Yali 也獲取 Columbia MBA。
目前,我已到達上海!在上海生化研究所任教及從事研究工作,環境很差,但很快樂。我很喜歡這裏的朋友,有十多個學生追隨我,很努力地學習。這兒生活,非常平淡,閒來我與雅麗乘腳踏車往市內走走。遇上假期,我們便到其他城市遊覽。啊!我們剛從杭州回來。有機會,希望能見你一面,take care。
David and Yali」
David 的信,還是像他往日般瀟灑,充滿生氣。至於在國內工作,生活的種種苦況,絕口不提,但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爲我當年曾在大陸工作。
算來,那年 David 剛從哈佛畢業,只有二十七歲,是他最寶貴的黃金時刻。
我很感動。我一直認爲是可笑的理想,卻變得那麼眞實,可貴。難得他有雅麗這樣的妻子,爲了讓丈夫達成願望,放棄了一切。反觀千千萬萬的海外留學生,有多少個不是處心積慮去學醫,讀法律,爲的不外是個富有,美好的將來。無數的學者中,有多少個不是千方百計爲自己揚名立萬。真正放棄了一切唾手可得卻又萬人渴望的條件,爲理想去默默耕耘,不問收獲的人,試問有多少?
我回了封信給David,我告訴他:
「國內的情況,我也了解,目前公司派我到深圳,桂林工作。我受聘於外國公司,住的是一流酒店,拿的是優厚待遇,但我不及你快樂,因爲我缺乏像你的理想,更沒有一顆赤子之心。希望你與雅麗一切順利 …… 總有一天,我們會再見面。」
回想我們在哈佛那段日子,倒真快樂。烈日當空,我們會躺在 Wellesley 的大草坪上曬太陽,看小說,野餐。狂風暴雨下,我們躲在 Davis Hall 煮湯麵,看電視。寂靜夜深時,我們結伴到 Wellesley 湖畔的叢林中,生火取暖,彈結他,飲 red wine。
Yali <span style="font-size: 14pt; line-heig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