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VISITOR
身上的風衣,抵檔不了 Wellesley 黃昏的陣陣寒風,黑夜的來臨,更像一股帶著惡意的侵犯;缺乏愛的溫暖,原來是那麼經不起風霜的挑戰。
躲進Davis Hall取暖,也許是唯一的選擇。
Davis 一樓的 Information Counter 還是老樣子。Counter 左邊有一間休息室,裏面只有一張沙發,一盞吊燈及一張書桌,房間很細小,但很適合作短聚或交談用,因為房門關上後,很有 privacy。
這兒曾經發生過一段小插曲 —— 我記得很清楚。
大病初癒後數天,接到個令我與奮非常的消息,哥哥因公事來紐約一行,會在週末抽空來 Cambridge 探望我。 我們感情很好,我很尊重他,因爲他的學問與修養都遠在我之上,與他交談,是一種享受,因爲他見識廣,閱歷深,非一般人可比擬;當然,令我最心切的,還是讓他一見 Youn Kim,因爲他從來不會稱讚過我的女朋友。 無論長得多漂亮,多賢淑,總會給他找到一點致命傷:不是嘴唇太厚,就是牙齒太細;不是頭髮太稀疏,就是汗毛太濃密;不是太活潑,就是太端莊,總之無一倖免。
Youn,你的缺點究竟在哪裏? 我實在找不到。
我們見面那天,是在紐約。 因為我想吃中國菜,於是相約在銀宮酒樓大門相會。 那天,Youn 顯得有點緊張,刻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還問問我的意見:
「我打扮得漂亮嗎?希望你哥哥會喜歡我!」她甜甜一笑,竟帶幾分成熟,因爲她穿了一件灰色大被,披上一條深黑色長頸巾。
我拖著 Youn 的手在 bowery 上緩步,遠遠已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短短的頭髮,寬大的外套,氣定神閒地站在人羣中,不是哥哥是誰?
分別總也有一年了,見面時那份興奮的心情,高漲的情緒,竟把身旁的 Youn 忘記得一乾二淨,還好她很大方。
「Hi,Peter,你好嗎?我是 Youn,常常聽到 Paul 提起你,也很想見你一面。」Youn 握著 Peter 的手,臉帶幾分矜持,卻掩不住高興的神色。
「呀,Youn,終於見到你,一直以來只聽到 Paul 不斷的讚賞你,卻沒有機會見面。」Youn 聽後一陣紅暈。
我們決定去華麗園,因爲我已很久沒有吃雲吞麵。 一路上,Peter 也與 Youn 交談,單看他的神色,是絕對猜不出他的心意。 對於這個從未稱讚過我任何女朋友的哥哥,除了盤算著他心裏的想法外,只希望他不會來一個令我失望,驚訝的評價。 走了一陣子,我故意後退幾步,Peter 也眞聰明,也明白我的心意,我還未來得及開口。
「很好,眞的很好,不愧爲名校學生,美麗,大方,有風度,有教養。那麼 cute 的樣子,肯定是你的 type,你千萬不要錯過。」那麼多年來,我從未聽過 Peter 如此稱讚一個女孩子。
其實我很自私,爲了自己,竟把Youn 帶到華麗園,她根本不喜歡粥粉麵,更不會欣賞牛雜,豬紅。 但她沒半句怨言,還是神色自若地擠在一張與其他陌生人同坐的大圓桌,與 Peter 談談 Broadway show,吃著她那碗味如嚼蠟的水餃。
我們在紐約玩了兩天,又看了費里尼的新片《Casanova》,之後,由於 Peter 有公事在身,我們便忽忽離去,相約兩天後再在 Cambridge 見面。
「你的哥哥眞好,有風度,Considerate,quite a well-polished gentleman。你真幸運 …… 將來,我們一定可以 get along。」回程時,Youn 挽著我的手,興奮地回味著與 Peter 的初聚,傻兮兮的憧憬著將來。Peter 在她心目中,就像半個哥哥一樣。
Peter 上 Cambridge 那天,剛巧碰上大風雪;雖然已時屆三月,但波士頓的風雪還是下個沒完。 我心內一直擔心,Peter 會否迷途? 會否受風雪所阻? 路上又是否安全? 我與 Youn 早已安排好今天晚上替 Peter 接風,但 Youn 卻一直沒有電話來,心內不禁有點氣惱:Peter 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還是老遠跑來探望我們,而 Youn 卻好像漠不關心。
到了接近黃昏時刻,眼見時間亦差不多,Peter 應該隨時抵步,於是撥個電話給 Youn 探個究竟。 電話響了好一會,才聽到 Youn 那邊廂疲倦的聲音。
「Youn!怎麼啦!你忘記 Peter 就快到嗎?還有一個小時,我便要來接你,你預備好了嗎?怎麼整個下午也不與我聯絡?」
「啊 ……對不起 …… 我 …… 睡著了。」Youn 沒精打采地說。
「睡著了?你是否還在睡覺?我們前幾天已安排好的一切,難道你完全忘記了?」我立時顯得有點生氣。
「啊 …… 沒有忘記 …… 只是 …… 只是我覺得不大舒服 …… 我想 …… 今天晚上,還是你自己陪 Peter 吧 …… 我不參加啦 …… 對不起。」Youn 的聲音有點特別。
「不參加?Youn,我哥哥冒大風雪來看我們,你知道路上有多危險!五個多小時的正常車程,在雪地中是什麼滋味!你是否不想見他?抑或你想睡覺,休息?假如是,就坦白告訴我,不要給我藉ロ …… Peter 今早八時已起程,就快五點了,還未見人,你知道我的心有多急嗎?你還在睡覺!」
「…… 我 …… 可能傷風了還是 …... 你陪他吧 …… 」
「你昨天還是好端端的,今天怎麼會傷風?既然不舒服,爲什麼整個下午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心急如焚,你卻在睡覺 …… 不參加 …… 好啦! 我也不要勉強你,辛苦你,我陪他也是一樣,也好免得你把傷風傳染給他 ……」我氣沖沖的說了這幾句,便把電話掛斷。
Peter 終於到達,我把他接到 Child Hall,他告訴我一路上風雪很大,車子只能開到時速三十哩,還好幾次在公路上打圈,幸好沒有什麼意外。 我聽後更氣惱於 Youn,覺得她太沒人情味,就算感到疲乏,也應該體諒 Peter 的一番心意。 於是我把情形告訴他,但 Peter 卻說:
「啊,這沒什麼大不了!也許她真的生病?反正我還有幾天時間,明天,後天都可以見面。你怎麼那麼魯莽?也不問清楚就發牌氣?Youn 是個性情中人,她這樣做也一定有原因。」
「…… 生病?」我不禁一愕。
我的確沒有問清楚。
假若她眞的病倒,我這樣對她,不是傷透她的心嗎? 她會否因我而染上感冒? 我大病時,她一直在我身邊照顧,足足七天,夜以繼日,毫無怨言 …… Youn,你怎麼啦! 想到這裏,我忽然間感到很難過,更感到害怕,害怕這是事實 —— 我不能傷她的心,因爲她實在太愛我,而我,亦太愛她。
Peter 似乎已看出我的心意。
「你還是去 Wellesley 看看 Youn 吧!我們有的是時間,反正我想見見 Joseph So,我也通知了他我會來 Cambridge,今天晚上我就與他晚飯,你把房門鑰匙交給我好了。 」Joseph So 是 Peter 以前在華仁的同學。
我怱怱跳上車子,在途中停下,買了些東西,冒著狂風狂雪,直駛 Wellesley。
雪白的 turnpike上,杳無人跡,寥寥幾部車輛,在厚厚的白雪上掙扎。 暗淡的街燈,映照著天上無數迎臉而來的灰灰雪花,重重敲打在玻璃上。
我的車子在 Newton Exit 上打了幾個圈,守 toll booth 的 Joseph 向我微笑說:
「年青人,不要太急躁,趕去 Wellesley 看女朋友嗎?」
Joseph,這個守 toll booth 已有數十年的老頭子,曾經目睹幾許歡樂愛侶,失意戀人? 而我,會是第一個車子在這兒打圈的人嗎?
我沒有留下名字,只是通知一樓的 counter 找 Youn 下來。 Counter 的左邊有一個小會客室,裏面有張沙發,我就是坐在那兒等她。
Youn 只是穿了套汗衣,臉色著白,眼睛滿布紅根,嘴唇乾涸,滿臉倦容,教人看得心酸。 我的小娃娃,怎麼變成這副樣子? 看見她,我內心只感到難過,慚愧。 我突如其來的出現,也頓時把她嚇呆,她站在沙發旁,默默的低下頭,輕聲道:
「你怎麼來啦,你不留在 Cambridge 陪陪 Peter?怎可以把他丟下?」
我沒有回答,只是摸著她的臉額,竟熱得像燙斗:她眞的生病了,而且不輕。 我只想到剛才對她所說的話,是多麼自私,冷酷,多麼傷她的心。
我把小包包打開:
「乖乖 …… 你生病,要多吃點蘋果 …… 還有 …… M&M's …… 至於雪糕 …… 要痊癒後才可以吃 …… 這些東西 ……」
Youn 眼中的淚水,滑溜溜的沾濕了整個眼眶。
「…… Youn …… 對不起。」我緊緊的把她抱著,鼻子酸透。
「…… 我不想你擔心 …… Peter 難得來探你,我不想你們爲了我而掃與我 …… 本想睡覺 …… 希望精神會好轉 …… 能陪陪你 …… 但卻沈沈睡著 ……」Youn 伏在我的肩牌上哭泣。
「Youn …… 原諒我 …… 我自小生長在一個沒有姊妹的家庭 …… 只有兄弟 …… 我不懂得細心 …… 也不會體貼 …… 只會衝動,粗心大意 …… 但 …… 我絕對沒有意傷害你 …… 你原諒我,不要放在心上 …… 我實在很愛你。」
「…… 我們之間 …… 有什麼是不可以原諒的 …… 只要你愛我,對我好,就算你發再大的牌氣 …… 我也可以接受 …… 但假若你討厭我,不理我,你知道我會多傷心嗎 …… 不過,我應該開心才對,到底,你還是愛我,關心我 ……」
Youn 的內心,沒有仇恨,只有愛和寬恕,對我如是,對別人也一樣。 我相信這是天性,試問能有多少人做得到? 我對她的愛,絕非出自一腔熱情,更非盲目,多年前如是,多年後還是一樣,因爲,她實在値得。
我的時間觀念很差,一向有遲到的習慣,並且很嚴重。 記得與 Youn 約會,往往遲上數十分鐘,甚至一兩個小時。 這是任何人都不能接受,而且會感到很討厭的行爲一包括 Youn 與我自己在內。 在我所認識的很多女朋友中,每當我遅到,她們的反應必定是默不作聲,或滿臉厭惡,再者大發牌氣,甚至不辭而別,而她們的評語,亦如出一轍:
「哼 ……」
「現在幾點鐘啦!你手錶壞了嗎?」
「你又遲到!乾脆不要來啦!」
「怎麼搞的?害我等你那麼久!」
「還有無過分些 …... 平白白的等你那麼久,什麼興致也沒有了。」
就這樣,往往不歡而散 —— 根本不用解釋,一切都是我錯。 我絕對承認遲到是錯,不單止應該接受別人的埋怨,更應責駡自己,因爲這樣確不對。 但爲何從來沒有一個人 —— 任何一個人,會像 Youn 這樣?
「Are you all-right?Honey …… I worry so much about you …… I don't mind waiting …… but I'm afraid of accident …… I thought of every possibility …… What happened ……」Youn 曾經這樣說過。 那次,我足足遅到了九十分鐘,她一直坐在 Davis Hall 大門旁的玻璃窗,很焦急地等待。
「I was so mad when I was waiting!」她眞的很生氣,換了任何人,都會很生氣。 她把她的憤怒寫在一張小卡片上:
「I HATE YOU,PAUL DUNN!」
日期是一九八O年四月九日,時間是八點零六分;我到達時,是八點四十七分。
「But when I saw you coming …... I was so happy …... I couldn't be angry anymore …... I care about you more than anything else …...」
真的,Youn 從來不胡亂發牌氣,因爲她的內心,永遠都是關懷多於憤怒。 她事後溫柔地說:
「I was mad not because you were late …… I was mad because you didn't care about my feeling …… You should know how much you meant to me …… Don't you think I would worry about you …… If you know you gonna be late,just give me a call so that I know you are okay …… That's all I'm asking. 」
我很清楚,我應得到的埋怨,責駡,憤怒,我都會一一接受,亦從未想過要逃避。 但我更清楚,我希望得到的,其實就是這種關懷 —— 一種沒有條件,沒有理由的關懷。 你可以說我很自私,但其實,我想我眞正需要的,是愛 —— 愛本來就是沒有條件,沒有理由。
只有 Youn,才能給予我這種愛,因爲她自己也充滿著愛心,她是個溫暖的人。 我終於把遲到的習慣改變過來,只有這樣做,才配接受她的愛。 與一個對人對事都抱著 positive 態度的人在一起,你會變得更 positive,生活會變得更有意義,做人也充滿更多的希望 —— Youn,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讓我眞正地明白到這個道理。
至於那張卡,我一直都放在書桌上來勉勵自己,保存了整整六年。
與 Youn 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生活得很充實,很開心,快樂。
我買了部多手車,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 —— 那是部一九七二年款的黃色福士小甲蟲。 早上,我們各自上課,晚上,我會跑到 Wellesley 找她,間中,她也會留宿在哈佛,陪我到 studio 工作,溫習功課。Davis 與 Child,就成了我們的家。 每個晚上,我們都在一起,從未分離過。
我那班認識 Youn 的朋友,無一不喜歡與她交往,不是被她那漂亮的臉孔吸引,就是爲她那豐滿的身段所著迷,在與我交談之際,總不免會多看她幾眼。 Peter Lucasic 喜歡與我們一起打 squash,Authur 由於 Julia 的關係,也好幾次與我們同參加 Wellesley 的派對,音樂會;甚至連 Aki 也不例外,雖然他不喜歡我整天陪著 Youn,而每次與我們碰面時,總是跟我喋喋不休,故意把她冷落一旁,但也不禁望上她幾眼。唯一例外的,是 Conroy。 我們會到 Conroy 家中晚飯,他與 Youn 談得十分投機,他對 Youn 讚不絕口:
「She is a wonderful girl …… I like to have her as my guest。Paul,you're a lucky man!」從他眼中,我看出他對 Youn 的欣賞,卻不帶絲毫傾慕或著迷之色。
Youn 也十分讚賞 Conroy,她會經說:
「Conroy is too perfect to be real …… 我總覺得,他很特別,卻又說不出是什麼。」
我們時常在 Child Hall 廚房煮晚飯。每到晚上七時,那幫熟悉的臉孔便會魚貫而入,人來人往,各施其技,好不熱鬧。其中最相熟的,有二樓的 Charlie Babb,我隔鄰房的 David Child,法國留學生 Paul Nataf 及住在廚房對面的 John McCulley。
Charlie 在 Kennedy School of Government 唸 City Planning,每次放學打完網球後,便汗流浹背的跑到廚房弄 pizza。Paul 從法國跑來哈佛唸印第安文化,精研考古及印第安文,每次總是把一大堆不知爲何物的東西炒在一起,拿杯果汁跑到電視房去慢慢咀嚼,甚少說話,只用眼神來打招呼。David Child 唸心理學,常常以追隨蜚聲國際的 B.F.Skinner 學習而自豪,他的博士論文,題目是研究同性戀心理的成長與結構,這可把他難到了。除了要接觸所有的 gay,加入哈佛 Gay Club 之外,還得參加一切由 gay 所組織的派對活動,而他,卻不是 gay。
「By the time I graduate,I'll probably become one」他常常找人訴苦。
有一次,他告訴我:
「唉!最近晚晚失眠。」
「為什麼?」
「你知道在我鄰房的 Bobby 是 gay,我的牀靠在左邊牆壁,晚上總是聽到 Bobby 與他的男朋友的歡笑聲,呻吟聲 …… 於是把東西倒轉,把牀靠到右邊牆壁,卻聽見你晚上與 Youn …… 唉!」
「那麼 …… 你怎麼辦?」我忍不住笑出來。
「…… 我把牀放到中間 …… 卻變成沒有地方放書桌 ……」Child Hall 的隔音設備,的確令人吐舌。
不過,David與 John McCulley 十分相熟。John 是 Gay Club 的活躍分子,經常在宿舍派發 gay right 宣言,表揚 Gay Club 的活動。Harvard Gay Club,是一個合法,有名有實的龐大組織,而且勢力雄厚,因爲其中不乏多姿多采,甚具權勢的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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