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DSUMMER NIGHT'S DREAM
 
 
那是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我提着书本,像是刚刚下课的样子,还与身边的同学交谈,但我身处的,却是个从未到过的地方。我听见教堂的钟声叮当叮当不停地响起,我朝着钟声走,只见教堂门外一大串的白花及舞动在空中的彩带。在人羣中,却赫然看见 Youn 的父亲,笑容可掬地步下石阶;随着而来的是个身穿黑礼服,样貌俊朗的男孩,手挽身旁披上纯白婚纱,美丽绝伦的新娘子,我躱在石阶下的一角,凝神望着那新娘子,吓得心脏快要跳出来 —— 那不正是 Youn!
 
怎么可能!!
 
Youn 突然结婚,却没有告诉我? 我们分别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怎会变成这样!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 我急得冒出泪珠来:
 
「Youn Hee ……」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声音是颤抖的,却把整个人羣的欢笑声尽盖。一剎那的静默,众人的目光随而渐渐转移到我身上,除了教堂的钟声外,就只听见那声叫喊传来不断的回响 ……
 
我猛然从睡梦中惊醒,额角冒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沿着脸颊不停地渗到早已湿透的汗衣上。窗外一束束晶红的夕阳光柱,把润绿的草坪照得金碧辉煌,就像浸在一大池水溶溶的金液里似的,原来一切还是那么的平静,安详。床前的收音机正播放着莫扎特的「Serenade for Winds」 —— 那是 Youn  最欣赏的 Mozart 作品之一。那略带苍凉的单簧管,不断地徘徊在高音阶里,的确带起几分异常的落寞。我呆坐在窗前,直至天色凝效,月亮泛起一层青光,心情才逐渐回复平静。
 
曾经不止一次,我发过同样的梦。
 
Boston 的夏日是酷热的,风是又温又湿。当众人在 Charles River 戏水玩乐之际,我却呆坐在 drawing board 前,纹尽脑汁设法把设计做好;那是我的 summer job ,我必须有优异的表现,才不枉 Professor Harris 的力荐。
 
但每一条绘下的直线,都会令我想起 Youn 往昔如何通宵不眠的帮我做 presentation ;每吃一块巧克力,都会想起那如今已空空如也的 Treasure Box 。我的左手没地方放,因为我习惯了坐在 drawing board 前,右手绘图左手抱着 Youn 的纤腰;我的头常往左边探,因为我喜欢在 Youn 不为意之际亲亲她的脸庞,如今看着坐在左邻的 Moty ,长了满腮的胡子,就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了。我对一切事物再也提不起与趣,对周遭的环境亦全无感觉,彷佛就变成一副只懂得操作的机器,失去了往昔那点 charisma ,没有了感情,缺乏了温暖,再也感觉不到爱的存在 ……
 
因为 Youn 已离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人的内心世界可以变得那么快,转变得那么大,那么可怕。而这一切,都只因为一个人。
 
我们曾经通过好几次电话,也有频密的书信来往,但这可以弥补我们往昔那段日子的快乐吗? 可以带给我往日曾经拥有的一切?   Youn 的离去,让我第一次眞正感觉到,我没有了安全感。我们曾经做过的一切,都是以二人为中心,没有半刻快乐不是我们一同分享,没有半分忧愁不是我们共同分担。我们成为彼此生活最重要的部分,心灵上是默默的沟通,肉体上是眞诚的结合,精神上是绝对的相辅相成;没有了她,我亦失去了半个自己。我没法子想象如何面对未来的光景,也许,那眞的是不可能接受的事实。
 
Wellesley 的清晨,校园是一片空荡,寂寥。太阳虽然已升起,但空气仍是寒冽,鲜明的阳光并没有带来丝毫暖意。车厢玻璃上的一片白光,照得人瞇住眼睛。我扭开收音机,竟听到 Yehudi Menuhin 在演奏贝多芬的「Spring Sonata」。虽然在芸芸小提琴家中,我还是最欣赏 Zino Francescatti 对这首乐曲的演绎,但能在这平静的清晨听到这首奏鸣曲,已是一种高度享受。当年我也很喜欢拉奏这乐曲,特别是在星期天的早上。
 
Youn 会侧卧在床上,托着腮,静静地聆听我的演奏,但我始终没有一次能全部奏完,因为我抵受不住她那清晨的诱惑:凌乱的头发,瞇瞇的眼睛,涨红的脸蛋,紧闭的小嘴及那让被褥刚刚盖过波动起伏的胸口 —— Davis Hall 的清晨,的确很浪漫,尤其是 Youn 那个小房间。
 
 多年来,我曾经不断地反问自己:当年是否真正懂得如何去处理我们那段感情,有没有犯过错? 我始终没法子很清楚地向自己交代,更找不出一个答案。只知道,我那时候并不成熟,因为,过了足足五年的时间,我オ了解到自己当年的决定,才明白 Youn 当年的感受,以及她所做的一切。虽然我还是不断地告诉自己当时没有做错,但心底下,我并不相信。不过,这一切毕竟已成往事;只能说,假若我真的犯了错,那么我犯的,也许就是我有生以来最美丽的错。
 
一切还是要追溯回那年的仲夏 ……
 
无论是多少次的电话联络,又或多少的书信往来,我实在再也忍受不了那种若即若离的心情和那分离带来的痛苦与煎熬。我们彼此在电话里,都充满了悲伤,矛盾与无奈,我也感觉到 Youn 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在慢慢地改变她。从她的信,更可以看出她那份悲哀和内心的痛苦。在一个下班后的黄昏,我独自漫步在 Harvard Square,忽然决定要去韩国一趟。那感觉来得那么的强烈,除了想与 Youn 相聚外,我很想脱离这一切一切的苦楚,寻求一个解脱的方式。因为我们之间的问题,已不只是在于一个 Stanford 或 Cornell 的选择,而是我们心灵与精神上的距离,我觉得,那比躯体上的分隔来得更残酷,可怕。
 
韩国是个我从未到过的地方,也是个美丽的地方,照理说,我的心情应该是很好奇,兴奋的,但我却居然没带半点期望,只想着分别已两个多月的小宝贝。我步出闸口之际,老远已看见 Youn 与她的母亲在向我挥手。Youn 的美丽简直霸占了整个机场,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全集中在她身上,我有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其他女孩子都真的长得那么丑?
 
我紧紧的抱着 Youn ,深吻她的唇,她身体在微微地颜抖,显得有点激动,而周围的眼睛,却全在注视着我们这一吻。
 
「汽车就在外面等候,妈妈一早已准备了司机!」Youn 挽着我手臂微笑说。
 
我亲亲她母亲的脸烦,她轻抚我的肩膊,微笑示意欢迎我。「我已在 Hotel Lotte 订了房,是五天四夜 …… I can't believe you're here …… 我好想念你。」Youn 在车厢后座紧紧抱着我的脖子,不停地吻我的脸庞。
 
 Youn的母亲拉拉她的裙脚,原来那司机一直从倒后镜注视着我们的举动。
 
「Paul …… 你好吗?累不果?」Youn 的母亲微笑着问道。
 
「不累 …… 谢谢你。对啦,你们住在哪儿?我怎样从 hotel 去找你?怎么与你联络?」我急不及待要安排一切。
 
「 …… 我与妈妈商量好了 …… 我与你一同住在酒店。」Youn 紧贴着我,轻声说道。我听后大吃一惊,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朶,更不敢望她母亲一眼。
 
「我没有告诉爸爸 …… 你来了 …… 妈妈骗他说我与从 Wellesley 来的同学去南部旅行数天 …… 所以我才订了五天的酒店 …… 」Youn 提到她爸爸,有点不安,头也垂得很低。我听后心内很不舒服,却望到那虎视眈眈的司机。 Youn也眞聪明,随着说:
「不用担心,他听不懂英语 …… 妈妈也打赏了他 …… 他绝对不会泄漏给爸爸知道 …… 」
 
车子到了 Lotte 的大门停下,我先往 counter check in,reservation 竟是 under Mr and Mrs P. Dunn!Youn 替我挽着衣袋,紧紧一抱她的母亲,亲亲她的脸颊,很内疚地说:
「妈妈 …… 谢谢你 …… 」
 
「Don't worry …… Have a good time …… 你替我好好照顾 Youn …… Take care。」她这几句话说来轻描淡写,但带给我内心的温暖,六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
 
有哪一个母亲,能隐瞒自己的丈夫,把女儿亲手交到一个不大认识的男孩子手上? 那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体谅与爱心。她对我的信任,爱护,对 Youn 的疼锡,原谅,都是出自真心,全无条件,来得那么自然,令人感动。我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于人羣中,回想她默默的微笑,两鬓的白发,零碎的英语,我觉得,我实在欠她太多 …..
 
但我没法偿还,因为,那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凡事到了尽头,也许眞的会回光反照。在我们短短的五天重聚中,再没有顾处,更没有忧愁,哪怕只是坐在酒店房间一整天,又或凭栏于烈日下的街道,只要我们在一起,已感到那么的快乐、满足,再没有其他要求。
 
但到我临走前的晚上,我们还是逃避不了我们不想接受的事实。也许我的心绪还是很乱,心理还没有准备,但我到底开了口:「 …… 你是否决定了去 Stanford?」我似乎又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由始至终,我并不相信 Youn 有选择的余地。
「…… 我 …… 没有勇气告诉你」Youn 呆呆望着窗外美丽的夜色。
 
「…… 我明白。」
「无论怎样 …… 他还是我的爸爸 …… 他爱在心里 …… 我是知道的。他心脏病发 …… 入了医院 …… 因为我坚持入读 Cornell ,否则放弃医学院 …… 就这样,与他冲突起来 …… 那是我的错 …… 」Youn 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大眼睛,空花失神的直视着,泪水一行行的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一滴滴的掉落在她胸前。
 
我没有想过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我不应该气他 …… 眞的不应该 …… 我考入医学院,he was so proud of me …… so proud …… 他一生就只希望儿女能出人头地,别让他人瞧不起 …… 因为他年轻时,生意失败 …… 曾经坐过牢 …… 六十多岁了,他还可以活多久 …… 」Youn 的哭泣声,是那么的单调,平抑,没有激动。那是一股极深沈而又极空洞的悲哀。
 
我坐在她身旁,握着她轻滑的小手:
「Youn …… 由始至终你都是那么的爱我 …… 世上,有多少人能像我般幸运,能够真正地把握过人生最快乐的一刻 …… 能得到我所拥有的这一切 …… 我欠你的 …… 实在太多」
 
「Paul …… Our time has come …… 我是多么的舍不得离开你 …… 」Youn 怔怔的望着我,泪水晶莹得比窗外的晚灯还要明亮,清澈。
 
「…… 不 …… 我相信只要我们尽力而为,我们还是可以继续下去 ……… 你到了 Stanford ,我们可以隔天通一次电话,每三个月见一次面 ……… 到了每年的夏天,你可以回来度假 ……… 或者我去 Palo Alto 找 summer job 做 …… 一切都可以计划 …… 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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