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RADUATION
 
「To Alma Mater,Wellesley Daughters,all together join and sing。」
 
对 Wellesley 有认识,或曾经毕业于 Wellesley 的女孩子应该很清楚记得,这是 Wellesley 的 graduation。
 
根据 Wellesley 的传统,graduation is the time to see the Eiffel Tower,to take the「Grand Tour」of Europe without a monitor。For the first time,a Wellesley girl 会踏入 Vienna 的 Voom Voom Club,Zurich 的 Opfelchammer,或 Monte Carlo 的 New Jimmyz,入住 Gstaad 的 Palace Hotel 或 Athens 的 Astir Beach Hotel,尝尝 Barcelona Los Caracoles 的 roast chicken,在 Florence 的 Harry's Bar 喝杯 Bloody Mary,又或到 London 的 Hardrock Cafe 吃个 Hamburger。就算是最简单的行程,目的地也应该是 St. Tropez ── Wellesley 的传统,就是那么的执着、precise、exclusive。
 
Youn 不单止没有 Grand Tour,她父亲甚至连她的 graduation 也没有参加。他那坚决的拒绝,是个绝对不能原谅的错误。在 New England 的传统上,graduation is like being born ── Graduation 珍贵之处并不在于一个 First Honour、Keasbey 或 Fulbright Fellowship,或四年的正统女子大学教育,而是传统上的真义。它代表一个女孩子的成长,经过四年的正统 polish 而成为真正的少女;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父母在旁欣喜地分享着这新生命的诞生,为她感到骑做。因此 Wellesley 的 graduation,不能缺少父母参与的那份光荣。
 
我没法子想象 Youn 内心的失望,难过。虽然她没有表露出来,但私人的恩怨无情地毁减她对 graduation 所充满着的喜悦,期望及那富有意义,色彩的 Wellesley 传统,实在太不公平。我当年内心的愤怒,难过令我一直以来痛恨着她的父亲,更没有原谅他 ...… 这一切,毕竟已是六年前的旧事。
 
Boston Harbour 的 Farewell Cruise 让我明白,或许应该说是接受了 一一 无论是 Cornell 或 Stanford,我与 Youn 终于要分别。分别也许很平常,但当它发生在你最快乐的一刻时,却变得那么的冷酷无情,尤其是这种快乐只能建立在两者身上,缺一不可。
 
既然已接受了这事实,剩下来的间题就是如何在逆境中继续去培植这段感情;却没有想到外来的压力会变得那么强烈、沉重。
 
毕业礼举行前两个星期,Youn 很兴奋,一直与我盘算着如何招呼她的父母,到哪儿吃毕业晚饭,如何解决交通问题等。但另一方面,她也显得很紧张,因为从她母亲口中,并未能确实她的父亲会否同行;而我们都很清楚记得她父亲曾经提出的警告。
 
直至毕业礼前的星期天晚上,她很绝望地说:
 
「爸爸不来参加我的 graduation …… 他自己没有跟我说话 …… 只是叫母亲转告我一声 …… 怎么可能?」说罢,两滴眼泪从她受尽委屈的眼睛里流下。剎那间,我的心彷被万箭贯穿,胸口像被千斤铁秤重重的压着,透不出一口气来。她红肿的变眼,显然是痛哭了一场。我还可以说甚么?
 
「Youn …… 对不起。」这也许是我唯一可以讲的话。
她俯在我肩脾上,眼泪不停地流。
 
那天晚上,我们原定去逛公司,买一份毕业礼物送给她。
 
我们还是按原定计划,到了 Wellesley 附近的 shopping center。
 
「我要买一样东西 …… 可以永远带在身边。」Youn 并没有让我提议,显然她心中早已决定了她的礼物。
她拖着我的手走到饰物部,俯伏在柜面上,慢慢细看里面的各种颈炼。
 
「唔 …… 这一条很不错 …… 我很喜欢。」她很开心的指着说。
 
那是一条镀金的颈炼,长十八吋,穿过一颗如红豆般大小的红珊瑚,售价是二十四美元。
 
「Oh …… I like this one better …… That's it。」Youn 忽然又指着另一条颈炼微笑说。
 
同是一个款式,同样的长度,同是一粒红珊瑚,却只有火柴头般大小,售价是十八美元。
 
「不 …… Youn …… 不 …… 我要买一样好的东西给你。」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说罢就拖着她走。
 
「不 …… 我喜欢它,我一定要买 …… 你想不想买一样我喜爱的东西给我 …… 还是买样我完全不喜欢的东西?」
 
「Youn …… Please ……」
 
「你不要讲那么多 …… 我喜欢的,你就买给我,好吗?」
 
「…… Youn …… 就算你眞的要买,还是买第一条吧 ……」只要不是瞎眼的人,都会看得出第一条比第二条漂亮,起码,可以看得见那粒红珊瑚。
 
「我还是喜欢这条多些。」
 
「Youn …… Please ……」
「你到底买还是不买?」Youn 忽然生气起来。
 
售货员把包好的小盒子送到我手上之际,我的双眼不自禁地发酸。那瞬息间,内心百感交集,心中莫名的惆怅,突如其来的自卑,尽在不言中的感激,实在混淆不清。我拿着小盒子,一直没有作声,只感到难过,Youn 也感觉得到。步出商店时,她挽着我的手,轻声说:
 
「任何事物,最珍贵的是意义并不是价値。我们还是学生,就算是最好的东西,也只是一种浪费。到你毕业后,你会赚到钱 …… 到时你送给我的结婚礼物,一定要最好的,对吗?」说罢在我脸烦轻轻一吻。
 
「Thanks for your present!」Youn 嫣然一笑,把整个黑夜照亮。
 
这这就是 Youn 的毕业礼物,其实,我并非穷得那么可怜。但从我与 Youn 相识的第一天起,直至最后的一刻,她始终是那么关心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还是为我着想,全心全意的维护我,无条件地献出那份纯眞的感情及一颗善其的心。没有人能取代她,更没有任何人会比我更明白她的心意。
 
Youn 给予我的一切,并非一个「爱」字所能形容。
 
Wellesley 的早上十分阴寒。在车厢内躺了一夜,脑海的幕幕往事,也分不清是梦是醒,只感到口袋里的双手是冰浸似的。车窗外朦朦胧胧,尽是一片暗灰色。晨光乍现于墨蓝的天空上,与当年 graduation 前的早上完全无异;所差别的,只是一丝苍凉的心境。
 
毕业礼举行前两天,Youn 的妈妈终于到达 Boston。那天,我与 Youn 到 Logan Airport 接她。
 
当 Youn 见到她妈妈之际,情不自禁地扑往她身上拥抱着她,就像一头迷途的小羔羊,终于寻回牠的母亲。Youn 内心的悲伤,所受的委屈,此刻像江河堤缺般尽数涌流出来。这一抱所带给 Youn 的温暖与鼓励,除了母亲之外,是无人可以代替的。她妈妈十分了解女儿的心事,对所发生的一切,她是感到多么的难过,对女儿内心的创伤,是感到多么的伤心;这一切,从她抱着 Youn 的眼神中完全流露出来。
 
直至此刻,我明白她是如何的疼锡 Youn,更明白到 Youn 的纯眞,善良从何而来。她年纪约五十来岁,满脸子的慈祥,温暖,充满了 understanding,样子与 Youn 长得极似,只是多了几丝白鬓,几分成熟及一股高贵的妇人味。她英文虽然讲得不大好,却给人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在我未与她见面之前,实在不知道应该抱什么态度去迎接她:我禁不住内心的兴奋,因为那是 Youn 的妈妈,但对所发生的一切不幸,却感到那么内疚,sensitive;那种充满矛盾的无奈,又岂是一个笑脸所能盖过?
 
但 Youn 的母亲并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
 
「啊 …… 你 …… 一定是 Paul …… 听你的名字已很久啦 …… 很高兴 …… 终于见到你。」她挽着我的手臂,在我脸庞上一亲,竟像完全看透我的心事,替我解开了心中的结。
 
「Youn 几乎每一天都提起你 …… 比讲自己的还要多。」她微笑着说。破碎的英语透过她温暖的笑容,教人听得那么舒服,亲切,就像认识多年似的;她连笑容也与 Youn 无异。Youn 没有作声,只是嗲嗲的依偎着母亲。
 
Youn 那温暖得像阳光的笑容,经过多日来的风雨,再次重现于脸上。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感动;没有任何力量,能比母亲的更伟大。她妈妈并不认识我,她对我的热诚,体恤,完全因为她深爱着女儿。Youn 的快乐,就像她自己的快乐般。忽然间,我很想大哭一场,却不知道为什么。
 
Wellesley 的毕业典礼,在校园里的大草坪上举行。那天烈日当空,气温很高,却不闷热。一阵阵清爽的树风夹着青草的香气,把雪白的帐蓬吹得「勒勒」作响,巨大的帐篷下整齐地排列着一行行坐椅,零零碎碎的坐了好些人。
 
Youn 穿上那袭深黑色的斗袍,带上那顶象征着一个少女成长的四方帽 一一 第一次,我感觉到 Youn 眞的成熟了。她跟着其他毕业生秩序井然地排列成队,等候典礼的开始。原来家长们都不愿意入座,通通跑到这儿来陪伴着自己的女儿,替她们拍照,为她们整装。但她们却是出奇的静默,没有闹哄哄的气氛,也没有喧哗嘈吵,只听见照相机不断的咔嚓声及树叶舞动在凉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响 一一 她们都不愿意离开 Wellesley。
 
Wellesley 并不是一所有成千上万人的学院,既没有疯狂的 football game,更没有通宵达旦的 beer party;它只有纯朴的 New England 传统,及那股高尚女子大学的气质。经过四年的大学生活,她们都认得出每一张脸孔,同学们之间情若姊妹,老师就是她们的保母,而 Wellesley,就是这个温暖大家庭的母亲。在七姊妹中,能够与 Wellesley 分庭抗礼的,就是 Smith College。但我总觉得 Smith 流于造作,而 Wellesley 比较自然。因此史密夫比较上是以个人为中心的,而 Wellesley 则着重整体。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少女,有谁愿意离开这个大家庭?Wellesley 并非座落于大都会或名胜旅游区,她们一旦离去,很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再踏入校园半步。眼前的一景一物:高耸的古堡式校园,青翠的草坪,连绵的林木,金光闪闪的湖水,哪一处不是她们会经栖身之所? 哪一角落不是她们度过炎夏,严冬的佳荫温室? 春天的百花盛放,夏日的万丈金光,深秋的红叶遍野,寒冬的漫天白雪,哪一个景像不会深深在她们脑海里留下一刻不可磨灭的回忆?但,又有谁可以倒转时空,改变命运?一年复一年,一代接一代,只要环顾四周的景物,她们都会明白,Wellseley 的光辉,并不会因为她们离去而暗淡下来,只会更加灿烂,永远的持续下去,因为 Wellesley 会因她们引以为荣,为她们感到骄傲。
 
Wellesley 的 graduation,十分低调,也很 personal,充分表现出她的大家庭精神,没有七彩缤纷的旗帜,也没有公式化的繁文褥节,只有一个雪白的巨大帐篷,为数不过百人的老师们及一个个穿着整洁黑袍,手中拿着一束红玫瑰的女孩子,再加上观礼的父母及亲属。以 Wellesley 在当今学术界的地位,及它底学生们的雄厚背景,你不能想象它的 graduation 是那么的可爱,personal。她们邀请来的主讲嘉宾也非常恰当,很有心思 一一 那是毕业于耶鲁大学,充满幽默的名《Washington Post》政治漫画家 Gary Trudell;没有那种政界名人的喋喋不休,没有学者圣贤式的申张正义,更没有那种在这依依惜别的气氛下还大发谬论的 bullshitter。这就是 Wellesley 的 graduation 与别不同之处 一一 appropriate,precise,sentimental。Gary Trudell 很幽默地讽刺自己如何从一个耶鲁毕业生变成一个画漫画的人,也为 Wellesley Graduates 提供了一些很有趣的 tips,如何去面对社会,选择自己应走的道路。那是一篇很有感性的演词,使 Wellesley 的 graduation 更充满了感情。
 
勿匆数天的快乐时光,很快就过去。Youn 的母亲与我无所不谈,气氛非常融洽,就是没有提及她的爸爸。明天,Youn 就要回加州,然后回韩国探亲,暑假过后,再回来开始她的医学院课程。而我,则要留在 Boston 实习,准备迎接哈佛的第二年。
 
那天晚上,我们在 Youn 的房间帮忙收拾细软。她把书本,杂物小心翼翼地放进盒子里,到了最后一箱,她拿起了一个用丝中轻缚的小包包,慢慢放在上面。我好奇地把它拿起,打开来看,里面尽是用手工纸折成的小玩意,上面都写满了:「YOUN,I LOVE YOU,PAUL。」一一 那是我送给她的自制圣诞树上的小饰物! 我拿着包包,凝望着她,Youn 的滚滚眼珠中充满着泪光。
 
「I will keep it forever。」她从我手中把包包拿回,放在盒里,低着头,把盒子慢慢封好。
 
眼看她妈妈已熟睡在床上,Youn 拖着我走往隔邻已空置的房间,抱着我在床上说:
 
「我妈妈很喜欢你,她说你心地善良,爱我,会令我快乐地生活下去 ...… 她会帮我回加州劝说爸爸。」
 
隔了半响,她又说:「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永远记着我是爱你的 …… 我 …… 不可能再爱任何人,你知道吗?」
 
那晚,是我与 Youn 在 Davis Hall 度过的最后一夜。
 
从踏进我车上那一刻开始,Youn 的眼泪不停地流,她没有哭,也没有抽噎,只是没有说话,在不停地流泪。她母亲看在眼里心痛,不断地抚摸她,亲她的脸。
 
直至到了候机楼,她才开始抽噎起来,沙哑的说了一句:
「对不起 …… 我要去洗手间。」
 
她妈妈看在眼里面,难过得从眼角掉下两滴泪:
 
「我的女儿虽然娇嗲,但很懂事,也很坚强 …… 爸爸揍她,她不哭;哥哥骂她,她反抗 ...… 二十多年来 …… 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伤心」说罢拿起手帕,把鼻子掩住。
「假若有一天她跟你在一起 …... 你要答应我好好的照顾她,爱她 …… 因为,她实在太爱你 …… 这孩子 …… 很纯洁」说到最后几个字,已泣不成声。Youn 的伤心,与她的伤心无异。
 
到了入闸的一利那,我紧紧的抱着 Youn,深深一吻,然后说:「Youn,不要伤心,要面对现实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 因为我爱你。」
 
她擦了擦那流不尽的眼泪:「Yes …… We will ...… I love you,forever ...…」
 
飞机终于起飞了,隔着一度厚厚的玻璃,望着飞机上的小机舱,我彷佛看见 Youn 在流泪,在回头望着我。
 
忍了那么久,我的眼泪终于可以流出来。Youn,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