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已過萬重山 —— 楊凡的文字回歸       2011 11         蘋果日報 /《楊凡時間》序
 
 
 
好幾個月前的一個星期日早上,在《蘋果日報》的副刊看到署名「楊凡」寫的文章,確實感到意外。除了他一些攝影輯的序,他已經很久沒有執筆了。當時我估計這篇《歲月流金》應該是它的同名電影的修復版在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的一些宣傳吧。講宣傳,楊凡從來都有他的一套。
 
這篇文章看得我津津有味。他看似順手拈來一些當年拍《流金歲月》時的瑣事,已把我吸引到巴不得馬上找第二篇來看。果然,到下一個星期日,楊凡的第二擊 ——《旭和道一號》又準時出現了。經過《歲月流金》的熱身,這次寫得更得心應手。《旭和道一號》不止是星光熠熠,在眾多風流人物輪流轉中,更令我感覺到楊凡對他的過去,他底得失的一份確認,承擔和包容。我想楊凡終於在寫他的回憶錄了。
 
這些年來,其實我和楊凡一直在開玩笑有關他那本只存在我們白日夢中的「回憶錄」,例如在他芸芸的星級好友中,誰會有倖佔到一整章,誰只會佔到幾句,誰又會連隻字也懶得去提!我更曾經戲言楊凡的回憶錄好應該分「公開版」和 “for private circulation only”有著無數不可告人秘密的「私藏版」。而我即使出動到威逼利誘,也一定要他把我的名字列在「私藏版」的分發名單之內!
 
                                                                                   楊凡鏡頭下的陳思佳
 
每星期日追看楊凡的「回憶錄」已漸漸成為我的假日早餐,期待今個星期他又會跳去到他生命中的哪一部份;在歐洲?美國?台灣大陸?幾時輪到甄妮?他會寫陳思佳嗎?但好看歸好看,我開始感到有些不妙了。弊!要急煞車!假如楊凡真的一直寫下去,像我這樣的作者,不是會被趕盡殺絕?「仲會有碇企」? 「仲使撈」?
 
在我驚魂甫定之際,消息傳來原來楊凡已在籌備出書了。嘩,他確實不會浪費他的一分一秒;在時間管理方面,楊凡也有他的一套。他把書名改做《楊凡時間》,出處在書中第八章有交代,原本是我多年前的「創作」,居然又給他在時間錦囊中撿到!
 
事緣是 1976 年我在《號外》寫了一篇講 Alvin Ailey 舞團在大會堂演出盛況的短文,提到衣香鬢影的觀眾當「楊凡時間」一到,就相繼湧到大堂爭妍鬥麗,個個都希望自己獲得最多豔羨目光,成為全場之冠。在文章末端我附加了一個小小註腳來解釋何謂「楊凡時間」:「楊凡一到 intermission 就到處交際,故此『楊凡時間』就是指中場休息,那關鍵性的十幾分鐘。」
 
                                                                               現時大會堂低座大堂已無復當年的衣香鬢影
 
我唸中學時期開始上大會堂(當時香港唯一的文化藝術表演場地)看演出,經常都會見到楊凡穿著他的聖保羅男女中學校服到處穿插,和周遭的人聊天談笑,真不知他是如何識得全人類。忽然間我好像上了一堂通識課,接觸到另一個世界原來在「對」的場合到處與人聊天、交際,確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生存樂趣。我還記得有一次他手中拿著一個紅蘋果,更是矚目,多年以來我都想問他當時是不是真的有吃蘋果的逼切性,抑或只是他其中一項「道具」。
 
其實在中場休息時到處交際的人又豈止楊凡,一代又一代,我們見證了多少次潮漲潮退,看過多少人出了局,而楊凡始終仍執著「高姿態」出擊的話事權,又豈能單靠「楊凡時間」?先前我們已多次領教過他的電影作品,現在輪到他的文字出場了。
 
                                                                  楊凡鏡頭下的張大千 (1980)
 
沒法不承認楊凡的文字確是充滿魅力。我基本上只是一個在很多方面都不足的玩票式作者,實在沒有資格評論他的文字功力,讀者們可以自行體會。但我想提出一點是:可能由於楊凡小時候在台灣受教育,所以他的文字完全是正統中國文學底子,沒有沾染到時下很多香港作者那些國粵夾雜的造句。我不是貶低國粵,甚至加上英語夾雜的「本土特色」,我本身很多時候也是這樣寫,我只是指出楊凡文字上獨特之處,更難得他的筆法既傳統但又從傳統的框框裡釋放出來,  讀來一點也不八股,反而充滿幽默,感性,生動,活潑,俏皮,機智,是多麼令人心曠神怡的閱讀。看他寫他的名人好友永玉,大千,林美人,鍾小姐 …….無論對方名氣有多大,他自己下筆如何親切,他永遠有著「楊凡」的態度;那就是用對等的,不賣賬的,不亢不卑的,  平起平坐的定位去處理每一個個案,如此氣派在中文世界的 celebrity journalism 是罕見的,這本他與他的名人好友的紀錄絕對是一次精釆、非凡、決定性的示範作!
 
                                                                   楊凡其中一幅林青霞 (1978)
 
過去我一直都聽到不少人對楊凡的為人,行事作風有微言。不說別的,就我自己亦曾經多次被他氣到發毒誓要與他劃清界線,永不往來。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愈來愈認同其實人哪有完美的?何止楊凡,我們當中有誰沒有缺點呢?甚至是有著很多不可原諒的缺點吧。但假如能樂觀一點去看,我相信即使到了我們這把年紀(什麼年紀?去查 Wiki 就一清二楚了) ,我們還可以成長,可以改變的。只要我們有所覺醒,肯下定決心,肯努力,我想我們仍能不斷的進步,變得比昨天的我們更好。
 
無論楊凡曾經氣到我,或其他人到甚麼程度,我相信他也在變,像今次的「回憶錄」 我很驚訝幾乎沒有我以為必然會讀到的尖酸刻薄話語,「敵方」殺個片甲不留。也許楊凡真的對他過去的一些行事,選擇走的路,多少或感到遺憾和懊悔吧,但我很清楚他絕不是那種會同別人說「對不起」的人,然而在這本《楊凡時間》,如果留心書中某些字裡行間,或許會找到絃外之音,會不會這就是他說對不起的方式呢?
 
 
很多人可能都不知道,在攝影師,片商,導演,藝術品/珠寶首飾收藏家 …… 之前,楊凡也曾披上過寫作身份的外衣。我上中學時看《中國學生週報》,就不時讀到楊凡打著聖保羅男女中學的旗號寫的文章,包括影評,還有他以教人攝影為藉口,老實不客氣把自己的自拍肖像也一併登出來做「示範」的往事〈這亦解釋了為什麼當年我在大會堂會認出那個咬蘋果的男孩是楊凡〉,可見他自我推廣的基因,在中學時代已發作。他也寫過英文小說 —— “Strangers When We Met” (楊凡,你還記得嗎?)當年周報的編輯陸離時至今日仍當他是周報的孩子,對他寵愛有加,有時我對楊凡某些電影的成績不以為然,陸離總找會到各種不同的理據處處維護著他,和我爭論到底。孩子始終是孩子,這些「血緣」關係是沒得抵賴,不可能抹殺的。
 
                                                                楊凡登在《中國學生周報》的「示範照」
 
然後從彼蘋果到此蘋果,就是那麼一眨眼,楊凡又一次在再文字世界發亮了。
 
生命是奇妙的,很多人就像陸離或我,總是離不開自已編織的安全網,但有一小撮人從來都不猶疑就飛出去, even sky is not the limit楊凡不正這小撮人的佼佼者?但就像陸離以及楊凡和我都心愛的導演積葵丹美那些電影,無論我們去到哪,  轉了一圈又一圈,或許有一天都終會返回到原來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