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回到柯德莉夏萍 1978 年 3 月 號 外
那晚和幾個朋友坐在 Cage 裡﹐悶到發慌﹐我開始懷疑﹐究竟有沒有 alternative 這一回事。
以前我總是喜歡抱怨說我再也不能忍受The Den、Talk of the Town 這類「高尚」的 disco﹐為我沒有興趣和那些穿三件頭筆挺西裝﹐打 Lanvin 呔的 young exec 作無謂的應酬﹐更厭倦了那群 Hair by Susan、用 Cartier 打火機﹐談吐斯文得體的女孩子﹐不是我不喜歡她們﹐只是我始終不習慣每當進入像Talk of the Town 這種disco 的時候﹐要被那一連串無形的儀式所規限﹕要穿上適當的衣服﹐保持適當的風度﹐提出適當的話題 …… hello、yeah、why not、sure、might as well、thanks、oh really? …… 而且還要有適當的遊伴﹐這一大堆塑膠禮節實在令人煩不勝煩。
但是﹐Cage 又能幫到我們幾多?
雖然它裡面那群梳古怪髮型、穿奇裝異服的顧客﹐活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給人一種新姿態﹐但仔細留意就會發覺那個梳 bob's box 的昨晚才來過﹐而另外那兩個 stack perm 前晚也曾出現﹐其實所謂怪異的人來來去去都不出那幾十個。香港實在太小了﹐我們還有甚麼地方可以去﹖沒有。於是我們只好坐在 Cage﹐望著天花板發悶、發呆﹐想著自己種種的不快樂﹐奇怪我們從何時起會變得像現在那麼無聊。
就在這個時刻﹐在毫無防範旳情況、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態下﹐擴音機突然放出 Van McCoy 奏的《Moon River》*。
你問我看過《金枝玉葉》(Roman Holiday) 多少遍﹐我怎回答。讀中學的時侯﹐每次《金枝玉葉》上早場﹐無論是在東方、樂宮抑或麗斯﹐我總是拉班裡的同學一齊「較腳」﹐花七毫子看柯德莉夏萍偷走出酒店﹐看她在格力哥利柏的睡房驚醒﹐伸手往被內摸一摸﹐看她在西班牙石級吃雪糕、看她戰兢地把手放入那個可以測謊話的石像口中﹐看她坐電單車、大鬧舞會﹐還有那每次都令我們眼前一亮的歷史性的一刻 —— 當意大利飛髮佬替她把長髮剪掉﹐梳成那個經典的「夏萍裝」的時候﹐就為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少女改了髮型。
其實在五六十年代﹐有那個孩子不曾經迷過柯德莉夏萍﹐後來我們長大了﹐大家走不同的路﹐把互相的距離愈拉愈遠﹐當中有些可能發了達﹐駛跑車、上 Hugo﹐有些可能仍是小職員﹐星期日去大大八折﹐但無論是貧是富、是成功是平庸,在途中或先或後我們都總是會把柯德莉夏萍擱在一旁﹐去追求別的東西﹐於是很久很久沒有再想起她。然而初戀偶像﹐是否這樣就可以忘記得一乾二淨﹖不﹐譬如說﹐每次聽到 Henry Mancini 的《Moon River》﹐即使現在 Van McCoy 的 disco 版本時﹐我們都會記起﹐都會說﹕這是柯德莉的歌﹐然後兒時的痴和傻就一一重現眼前。
也許現在這個崇拜肌肉、唯性至上的社會﹐是難以想像以前的影迷怎會喜歡一個亳不性感﹐甚至是非性 (asexual)、中性 (androgenous) 的女明星﹐但在那個較保守、合蓄的年代﹐吸引女孩子的不是肌肉﹐而是孟甘穆利奇里夫**的憂鬱﹐又或者安東尼柏堅斯的孩子氣﹔我可以肯定﹐她們從不會考慮查理士布朗臣。
柯德莉夏萍迷人的地方不在性感﹐或者「女人味」﹐她的美麗完全不 sexual﹐而是藝術品的美麗﹐「人」(不分男女) 的美麗﹐所以她在電影裡很少以一個 independent 的女人出現﹐她不是 woman是 daughter﹐她最適合演「人家的女兒」(巴黎春戀、龍鳳配、偷龍轉鳳 ……)﹐她不做人家女兒的時候﹐她的白馬王子也必然是老得可以做她的父親 …… (力士夏里遜、加利格蘭、堪富利保加、威廉荷頓、加利谷巴、佛烈雅士提 ……)﹐這些配搭已足以把觀眾的性聯想降至最低點。
與 Givenchy
即使沒有性﹐柯德莉夏萍也能給我們多過足夠的補償﹐起碼在視覺上﹐她每次出現都帶來驚喜。是誰率先戴圓形闊邊大太陽眼鏡﹖——《花都奇遇結良緣》(Charade)﹔是誰率先把太陽眼鏡拉高插在頭髮 —— 又是她﹗Vidal Sassoon 的髮式、Givenchy 的服裝更錦上添花地把她扮成一個公主﹐就算她演賣花女的時侯﹐粗言檅語﹐仍然無法掩蓋得到她的公主氣質﹐柯德莉夏萍不可能做女王﹐女王的威嚴和 glamour 不是她的品質﹐讓瑪蓮德烈治、伊利沙伯泰萊她們做女王吧。但柯德莉夏萍真真正正是一個公主﹐無論是《珠光寶氣》那個咬長煙咀的撈女﹐抑或《巴黎春戀》(Love in the Afternoon) 那個梳小雙髻的情竇初開少女﹐她始終是高貴、親切﹐從來不會給人高不可攀的感覺。
還不是說柯德莉夏萍沒有演技﹐差不多她每部電影我都有看﹐她從來沒有表現過激烈的情緒﹐(唯一的例外是《雙妹怨》(The Loudest Whisper / The Children’s Hour) ,她發覺莎莉麥蓮吊頸的時候)﹐但在她狹隘的表情範圍內﹐她始終能細緻地表現出多重層次﹐還記得《花都奇遇結良緣》裡面﹐她在那所空屋內找丈夫的蹤跡﹐打開一道一道房門﹐進入一個又一個空房間﹐焦急的表情逐漸逐漸地加深﹐不火不瘟﹐叫觀眾也感覺到她內心的不安﹐這種感情的控制並不是簡單靠撞彩就可以把握得到。當然最令人難忘還是「金枝玉葉」的結尾﹕她回復了公主的身份去接待記者﹐格力哥利柏把羅馬假期的照片給她看﹐她一張張仔細地翻﹐看到自己大鬧舞會時的情形﹐想笑﹐又忍不住想哭﹐但是哭是笑都很安祥地給壓抑著﹐維持住公主的身份﹐這幕戲她演來分寸不差﹐在平淡中表現出一股隨遇而安的惆悵﹐一次又一次把我們的淚水擠出來。
當然﹐柯德莉夏萍最成熟的表演是一九六八年的《儷人行》(Two For the Road)﹐她從少女演到少婦﹐每個階段的變化都掌握得十分獨特﹐《儷人行》可以說是夏萍最有女人味的電影﹐可惜她再演多一部片之後﹐便脫離影壇﹐而我們﹐在新事物﹐新經驗不斷衝擊下﹐很自然就慢慢把她淡忘﹐讓她隱沒在潛意識裡頭﹐偶然大家在電視相遇﹐也好像童年時好友﹐長大後再見面時一樣﹐有一種不好意思的生疏感。有時我想﹐假如我們終於有機會看到她復出演的《Robin & Marian》﹐我們會有久別重逢的欣慰﹐還是有面目全非的難過﹖
最近一次見柯德莉夏萍﹐是在七六年的奧斯卡金像獎﹐本來由她頒發最佳影片獎﹐照理應算是全場最重要的嘉賓﹐誰知在她之後竟殺出一個伊利沙伯泰萊﹐領導全場觀眾唱《America Beautiful》﹐把喜歡柯德莉夏萍的人氣得半死﹐但我們細心一想﹐柯德莉夏萍怎可以領唱《America Beautiful》﹖ She embodies something that America was not and is not﹐我甚至可以說﹐她 embodies 了一點我們每個人都得不到的東西﹐她是美國人心目中的歐洲﹐但這只是一個 fantasy﹐我們都知道﹐在現實﹐歐洲人並不是她那個模樣﹐甚至可以說在現實﹐根本就沒有柯德莉夏萍這種人﹐她的美麗是最奇異不過 —— 清新、活潑、俏皮、天真﹐卻又完全沒有沾染到「大自然」、「不食人間煙火」以及「泥土」氣息﹐相反﹐她的美麗是十分的人工化﹐充滿了大都市的味道。對了﹐柯德莉夏萍可愛之處﹐是把各種的矛盾和解﹐在她身上﹐我發覺「靈性」和「人性」並沒有在現代文明中消失﹐相反﹐「靈性」和「人性」是可以利用這個科學至上、空氣污染的世界發出前所未有的光采﹐這就是柯德莉夏萍的意義。
攝影 : Cecil Beaton
無論在生活和寫作﹐我都曾經嘗試扮演各種不同的角色﹐然而我覺得最快樂的時刻還是現在﹐寫寫柯德莉夏萍﹐簡單、傷感、懷舊、痴情、膚淺、平凡、強詞奪理 ……
就像我自己。
(附錄 —— 讀者來信) 1978 年 4 月 號 外
兒時日子
鄧小宇先生﹕
看你寫的「終於回到柯德莉夏萍」﹐使我發覺所有在記憶中的境像都赫然縮小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道理原來很簡單,祇不過是自己長高長大了。那一刻﹐心中有一股無可奈何的悵惘,就像現在剛看完你的文章一樣。
假如你試過在朋友面前興奮地述說兒童樂園、中國學生周報、樂宮早場等歷史﹐而他們卻是茫茫然不明白,你便曉得我當時的失望和沒趣﹔而這種釘子我碰了不小。所以﹐每次看到你們寫已經逝去的八卦事物,總是共嗚得十分過癮。
祝 快樂
黃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