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 吃羅宋餐的日子                             2004 7
 
 
 
 
光影留下甜美的夢
「在很多香港影迷、影癡心目中,國際 / 電懋 / 國泰的電影猶如一個最甜最美但短暫的夢,然而內在的人物和情景都為我們留下姿彩繽紛的印象和回憶 ......
 
以上是抄錄自電影資料館的宣傳發佈,它們在 2004 年初和新加坡的國泰機構達成協議,將手頭上仍有的當年電懋出品的國粵語片,全部運回來香港,日後由資料館負責保存和整理,為了慶祝這次「回歸」,資料館再次舉辦名為「舊夢重溫」的國泰電影回顧展,放映十多部名作。
 
這些陳年舊片究竟留給我們怎樣的印象和回憶?這個最甜最美的又是一個怎樣的夢?
 
我自己覺得這批大部份是黑白攝製的作品最吸引人的地方,除了它星光熠熠之外,最令人悠然神往的是它展現了一種優雅的生活態度,對當年的觀眾如是,隔了差不多四十多年後的今天,我們回顧那一系列電影,對它擺出的高雅姿態依然著迷,亦為這款美態從我們的社會消失而頓覺傷感、緬懷。
 
電懋的黃金時期,亦即是從 1957 年開始打後幾年,所推出一連串好像是發生在香港的電影:裏面所描繪的那個社會風貌,與今時今日的香港特區,橫看豎看也看不到有任何相似之處。畢竟這些作品所代表的那個特定的時代、那個特定的階層及那種特定的生活方式早已湮滅,好像一切都不曾存在過一樣。
 
 
1977 10 月我寫過一篇有關電懋的文章,標題是 Atlantis,寓意電懋就像遠古的大西洋文明,在歷史消失得無影無蹤。1977 年那時電懋才結束了不久,但已經從香港的社會和文化中蒸發、撤退,更何況是差不多再隔多四分一世紀後的今天?
 
且看電懋當年最膾炙人口的片名:《曼波女郎》(1957)、《空中小姐》(l959)、《玉女私情》(1959)、《長腿姐姐》(1960)、《青春兒女》(1959)、《香車美人》(1959)、《六月新娘》(1960)《三星伴月》(1959)、《龍翔鳳舞》(1959)、《雲裳艷后》(1960)、《玉樓三鳳》(1960)、《桃李爭春》(1962)、《四千金》(1957)、《野玫瑰之戀》(1960)、《情場如戰場》(1957...... 這些都是以中產階級為背景的時裝片,連片名也相當洋化,我在那篇文章曾經怎樣寫:「這些時裝國語片未必能符合我們心目中對『寫實』的定義。但它們的而且確以香港為背景,我認為這一系列作品真實地反映了當年南來的外省人士對於認同香港的急切,以及他們對本地環境迅速的適應。」
 
這一系列電影所描繪的生活方式,是解放後南來香港人(特別是上海)帶來的一種簇新的、和以前老廣東截然不同的、近乎海派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本地化。像姚莉、張露在大約同一時期灌錄的時代曲,基本上是海派哲學在香港移植、生根,以至後來逐漸變種,在這個過程中,電懋是擔任了,亦最終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
 
如果至今地球上仍有一絕小撮人懷念當年電懋的出品,應該不是基於這些電影在美學上或藝術上的成就,而是懷念它們呈現,甚至可以說是宣揚的那種生活方式。
 
                                                                《玉樓三鳳》中李湄在 啡室寫稿,被座位後喬宏的打字聲浪騷擾
 
在《玉樓三鳳》演女作家的李湄,獨自在一間小咖啡店裏寫文章。丁皓在多部電影中的職業是空中小姐。葛蘭、林翠等經常在電影裏面的派對場面,大跳當時極流行的 cha cha。《龍翔鳳舞》有日曆小姐選舉。《六月新娘》葛蘭乘坐豪華郵輪來港。《蘭閨風雲》(I959),葉楓赤著腳,野性地在酒吧長檯上跳舞。《四千金》裏面四位千金不約而同買煙斗給父親作生日禮物。還有片中的的廚房,不是粵語片式的大煎大炒,而是放置了一個西式坐地煤氣焗爐。另一場戲幾姊妹要捱夜,用上了一個很精緻的蒸餾式咖啡壺來沖咖啡提神,甜美的夢很多時候就是來自這些小節、道具。《四千金》劇中那個家庭,從外景看應該是位於跑馬地藍塘道瑪利諾修女學校附近(對我來說它永遠是瑪利諾而不是瑪利曼,是另一個甜美的夢),當年是高尚住宅區,至今仍是。
 
但另一部電懋出品的《小兒女》,裏面那個家庭,卻是處於應該是當年鑽石山那一帶的石屋小平房。五十年代南下的外省人,經濟條件較差的,很多都愛在鑽石山一帶紮根。片中有一場戲,大概是一個星期天下午,王引和王萊兩口子坐在屋外的小園子,面前的茶几上擺放了一套西式茶具,兩人在品嚐下午茶。令人感動的是,我們的先輩,在有限的條件和資源下,依然保持著一種「文明」的生活方式。幾十年前在鑽石山小園子那一頓下午茶,比起現時半島的 high tea,更顯出它難能可貴的優雅和意義。
 
這些小節,在當時仍是相當貧困、思想保守的香港,甚至在東南亞所有華人社區,的確有其震撼性,好像在預告一個新時代的來臨,替期望變成中產階級的家庭來一個示範,帶給我們一些夢想、一些希望、一些靈感。無疑我們是窮,但即使在有限的資源下,只要我們有憧憬,有足夠的想像力,我們也可以活得優雅,可以提高生活質素。
 
回憶中的優雅姿態
在電影如是,當年的現實又如何?
 
我可幸有緣在電懋當過童星,拍過一些電影,第一身親歷過電懋那幾年黃金時期。我可以見證那種海派生活方式,不單顯現在銀幕上,在當時的現實環境,也是同步進行的。
 
我記得李湄是駕一部美國佳士拿巨型房車 —— 哪怕是二手三手——回片場的。太子道的咖啡屋是明星喝下午茶的聚腳地,王萊卻愛光顧金巴利道香檳大廈閣樓有古典音樂播放的紅寶石餐廳。
 
我又記得有一位我們尊稱為「方爺爺」的化妝師方圓*先生,一頭銀白髮,留著修剪得很有型的鬍子,經常戴上法式鴨嘴帽,穿蘇格蘭式大格子恤衫、卡奇褲,結絲領巾,駕著他的電單車,風馳電掣地返片場,有型到極。他雖然只是一名化妝師,但一直以藝術家自居,他尊重、重視他的職業,以此為榮,而同時,他亦受到周遭的人尊敬。
 
我們現時的社會是不是好像缺少了那份驕傲、那份尊重?
 
我孩童時代,家庭環境不算挺差,但絕不充裕,我記得我們家裏也有一套完整的西式茶具,有茶壺,有盛奶的、盛糖的杯和碟 …… 有著同一的圖案。很多個星期天的下午,父母親便會拿出這套茶具在家中弄下午茶,用「車仔」或「立頓」茶葉沖奶茶,有時自製三文治,有時在附近的麵包店買些「紙包蛋糕」,一家人就開開心心的渡過一個下午。
 
            作者六歲生日荼會,左起:小宙、母親好友(站)、母親、父親初戀情人周守瑛、作者、黎小田、黎海寧及周姑姑的丈夫小唐,
                                                                 應該是父親攝影。留意桌上那套茶具,茶咀是龍頭,茶柄是龍尾
 
至於晚餐,孩童時最大的喜悅莫過於父母親帶我們出外吃羅宋餐*,而我們的餐桌禮儀,就是在這些餐廳學回來的。
 
說到俄羅斯餐廳,現在大概仍有不少人會記得最後一間車厘哥夫和現在仍存在但已經不大正宗的皇后餐廳。其實在五六十年代,就說尖沙咀一帶,已是大小俄羅斯餐廳林立,我仍記得的有柏青高、麗琪、新麗琪、凱斯、ABC、雄雞、俄羅斯等。所謂俄羅斯餐廳,就是當年那些經由放逐的白俄人傳到上海,再由上海移植到香港的俄羅斯菜式,一客全餐有冷盆(薯仔沙律配雜錦凍肉)、羅宋湯、炸魚、牛 / 豬或雞的主菜、甜品和飲品。以當時的生活水平來比,價錢可能不算相宜,但起碼我們一家人間中去吃一頓,也負擔得起。當然我記得,很多時候我和弟弟要分一個全餐兩人吃。
 
                                                                                         60 年代羅宋餐館林立的尖沙咀加拿芬道
 
在我記憶中這些餐廳的裝修亦算得體,白色的餐檯布是少不了的,我們的父母便是在這些餐桌上教導我們吃西餐的禮儀,什麼形狀的刀吃什麼菜,刀叉排列的次序,喝湯的正確方法 ...... 今天我們隨心所欲在各大酒店的法國/意大利餐廳談笑風生,確是源自一個謙卑的開始。
 
現實裏的粗糙生活
所以我總是替那群吃自助餐成長的後輩惋惜,菜式可能是林林總總、五花百門,但整個吃的程序是何等的草率、粗枝大葉,想深一層,自助餐實在是蘊藏了香港人狼、狠和拚搏的本性,我不禁又一次懷念《四千金》煮咖啡那一場戲 —— 五十年代的確是我們香港的 belle epoque
 
                                                                           作者與尤敏攝於文華酒店 Clipper's Lounge (約 1989/90 年間)
 
沒錯,現時在文華半島 high tea 絕對是一種「貴氣」的享受,但在我們父母、祖父母的年代,優雅不一定與金錢和揮霍劃成等號。在貧困的環境、有限的條件下,他們仍堅持一種高尚生活態度,及對 elegance 的嚮往,現時負擔不起去文華半島的人會在簡陋的家中調理下午茶嗎?在快餐店、台式珍珠奶茶、許留山林立的今日,我們的生活質素是否變得愈來愈粗糙?而這種粗糙是否會令到社會新的一代的理想、幻想和想像力也變到同樣粗糙不堪?
 
我在一些週刊報章副刊不時讀到一些有關大學生「創業」的報道,很多時都大同小異,幾個志同道合的,先做足市場調查,對人流、年齡層、消費能力都掌握得很準確,然後每人拿些本錢,在旺角、銅鑼灣開業賣魚蛋、豬皮、台式小食,或果汁店,還列出收支表,津津樂道那偏高的盈利率,被傳媒捧成年輕創業人士的典範,我還有什麼話說?
 
多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剖析我們這個社會「爛撻撻」的現象,似乎「爛撻撻」從不曾收歛過,甚至去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記得小時候父母帶我們去吃羅宋餐,總是整齊地穿上西裝、旗袍,是他們對自己、對生活、對社會的尊重,我們懷念電懋的電影,大概這是其中原因之一。
 
 
I996 年,我最後一次參加電懋舊人不時舉行的聚餐,地點是尖沙咀的新洪長興京菜館(現已結業),當晚出席的有葛蘭、葉楓、王萊、雷震、王天林、劇務部的屠梅卿和茶水部的麗姐。我記得那些老侍應還熱烈地向「王萊姨」問好。當年他們招呼「王萊姨」的時候,大概才是剛出來社會工作的小伙子吧。
 
電懋時代早就消逝了,但在某些圈子某些人的心目中,哪怕那些圈子那些人是多麼的稀有,葛蘭、葉楓依然是大明星。在偶然一個晚上,偶然一個時刻,哪怕是多麼的短暫,五十年代香港風情好像又溜回來了。
 
 
 
*有很多人稱之為俄羅斯餐,但在寫這篇文的時候,羅宋餐這個名稱確是在我記憶中第一時間跳出來,加上以前上海稱之為「羅宋大菜」,羅宋餐這名稱也應該有它的歷史來源吧。
 
 
後記
我想「成長」那個階段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應該是很重要的,也有著數不盡的回憶,特別是童年,因為年紀太小,很多當時身邊的事物已記不起來,即使有些記得,也是印象模糊,更不知有幾多是用自己的想像力填補上去,可能正因如此,童年的回憶往往是份外的迷人、珍貴。
 
時間確實沒有等任何人,我在前文中提到在太子道依然「屹立不倒」的咖啡屋,早已拆卸,改建成住宅高樓了,我父親亦已在 2008 6 月過身,剩下母親至今仍是住在瑪利諾旁的何東道。
 
在回憶的五味架中,人、景、物,甚至聲音,通過攝錄,在某一程度總算可以保留下來,但味道,無論是嗅覺或味覺,一溜走就不能再復返了,我曾經就消逝了的香與味,寫過如此一篇短文:
 
「哥普拉有部電影叫  Peggy Sue Got Married(《時光倒流未嫁時》)講女主角作時間旅遊,返回到青少年的五十年代,我記得她回到那些年第一個反應是,五十年代空氣的味道和『現在』不同!
 
 
「其實以前很多味道,如某些不再流行的肥皂,一些沒有人再搽的香水,都不知不覺間從我們的味嗅覺的範圍淡出。我記得小時候去街邊書攤租武俠小說,總會嗅到那些被無數人翻過的書本裏散發出來一股很特殊的氣味,而這種味在我的腦海裏,一直與武俠小說裏面的英雄俠女、傳奇事蹟分不開。後來買金庸修訂精裝本回來看,總覺不對勁,細想之下,發覺最大的分別是新本已沒有了以前那股舊書味,令到欣賞的程度大打折扣。食物的味道何嘗不是一直在變?我們烹飪用的基本材料,油、糖及其他調味品,製法和以前的已很不同,或已『改進』,如我們吃少了豬油、味精等等,如今一碗雲吞麵、一碗魚蛋粉、一碗上湯,味道和我們小時候嚐的早不一樣。所以偶有機會吃到一些小食,和記憶中的味道相似時,就會像與失散多年的老友重逢,倍感珍惜。」
 
 
 
 
相關參考:向電懋群星致敬 - 我特別為在電影資料館《國泰75周年紀念展》發表談話所剪輯的短片﹐配樂我用上了 Cole Porter 作的《It's Alright With Me(優酷)
尤敏主演,張愛玲編劇,小宇小宙有份參與演出的電影《小兒女》(1963) (土豆网)
電懋經典作品《四千金》(1957) 全片欣賞 (56)
《玉樓三鳳》全片欣賞(優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