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堡雨傘》的再呈           1983 8

 

 

 

十多年前﹐《The UmbrelIas of Cherbourg》還未曾在香港公映﹐只是由電影協會放過一兩場。當時陸離他們提起丹美﹐總是直譯他一九六四年的作品為《雪堡雨傘》。到一九七零年﹐《雪堡雨傘》突然奇蹟地在大華戲院上映時﹐中文名譯做《愛果情花》。不知為什麼今回新大華突然再次奇蹟地把它拿出來重映﹐竟又用上它以前在臺灣公映時的譯名《秋水伊人》。既然譯名不止一個﹐就讓我用回它原來的名字 ——《雪堡雨傘》。

 
我們小時候﹐沒有機會參加第一映室﹐只有從學生周報的電影版﹐看陸離他們講丹美﹐講他的《蘿拉》、《天使灣》、《雪堡雨傘》﹐直覺上總是覺得這些名字很美麗﹐很浪漫﹐很想去接觸它們。
 
第一次看丹美是在一九六八年﹐看他的第四部作品《The Young Girls of Rochefort(譯做《柳媚花嬌》)﹐一部七十米厘的彩色歌舞大製作。從來沒有看過一部如此令我沉醉的電影 —— 全片灑滿了燦爛的陽光、粉彩的色調、Michel Legrand 輕鬆 jazzy 的音樂、奔放的舞蹈、瀟灑的鏡頭運動、法國小鎮的浪漫情調﹐將一切變成童話色彩的美術設計﹐加上美麗的嘉芙蓮丹露和她早逝的姊姊 Francoise Dorleac﹐以及天使般的積比連 …… 我有一切的理由把這部奇妙的影片看一千遍。
 
但最令我難忘的還是丹美對人生離合聚散當中那絲偶然性和巧合性的著迷。片中積比連飾演的水手﹐畫了他心目中理想愛人的畫像﹐要到天涯海角去找尋她。誰不知這個畫像竟是和鎮中的芭蕾舞教師嘉芙蓮丹露一模一樣﹐但從開場到結局﹐他們兩人每次都是相差那一點點時間﹐始終沒有碰頭。
 
《蘿拉》也是一樣﹐片中人物的相遇和分離都是那麼偶然和 irrational。它是丹美的處女作﹐我認為它是一部後無來者的奇妙作品。看杜魯福的第一部長片《四百擊》﹐你會看到一個大師的雛形﹐你會對他的前途抱有滿懷的希望﹐而丹美的《蘿拉》竟是那末的清澈玲瓏﹐精緻可人﹐片中不斷散發出來的那股清新和 innocence﹐百分之百是氣質上而不是intellect 上的。這股氣質大部分人永遠都不可能擁有﹔即使少數有的﹐也只是曇花一現﹐因為 innocence 和清新是最纖弱和 fragile 的。隨著年歲的增加、人生經驗的豐富﹐innocence 就要消失﹐所以我看《蘿拉》的時候﹐我珍惜它每一個鏡頭、每一幅畫面﹐我告訴自己﹕盡量看吧﹐銀幕上的一切只會出現一次﹐不可能再重現。
 
觀影以來﹐似乎未曾見過一部電影像《蘿拉》那麼多陽光﹔整部電影幾乎每一個鏡頭都是對著太陽來拍的。在 Raoul Coutard 出神入化的黑白攝影下﹐畫面每一絲空隙都湧出一片白茫茫的光線﹐加上 Michel Legrand 美妙的配樂 —— 從片頭奏起「貝多芬第七交響樂」的第二樂章﹐以至他自己的創作而後來給人改編成流行曲「Watch What Happens」那段音樂﹐這一切都令到看這部電影是一次舒服的經驗。
 
全片劇情的推展是循著十分輕盈的節奏﹐而沒有借助高潮起伏去製造劇力。片中眾多角色互相之間的關係都是非戲劇性的﹔他們的相遇和分手完全是基於緣分、巧合﹐而不是一般故事的為要達到某些戲劇效果或推動故事的發展。女主角蘿拉 (安諾愛美飾演) 是一個吧女﹐但奇妙的是﹐片中其他幾個女角都有著蘿拉的影子﹐她們每一個都好像在「現在」重複著蘿拉過去和未來的遭遇﹔蘿拉在十五歲的時候跟一個海員私奔﹐現在片中十五歲的 Cecile 也和一個偶遇的海員有一段友誼﹐而後來她也是離家出走。此外那個女孩的失婚媽媽﹐還有一個老婦人﹐她們的遭遇﹐都好像預告了蘿拉將來的命運。但丹美並沒有刻意去強調這些象徵﹐令觀眾思考﹐他只是將這一切很自然地融入這個簡單的故事裏﹐任由我們去自由聯想。
 
對了﹐《蘿拉》實在是一部很 free 的電影。很可惜﹐它也是丹美的最佳作品。
 
 
我第一次看《雪堡雨傘》感到很失望。《蘿拉》曾經被人譽為沒有歌唱的 musical﹐今回《雪堡雨傘》是電影歌劇﹐但無論在題材、內容、形式或構思上﹐它都缺乏了《蘿拉》那股清新飄逸的靈氣﹐無法去到那個神仙般的境界﹐而且它的故事實在太平面化了﹐不似《蘿拉》﹐可以在不同的層面去欣賞和闡釋。
 
十多年後去新大華重看《雪堡雨傘》﹐是 sentimental reason 多於欣賞它的藝術成果。但既然不是存有什麼期望﹐看完竟也覺得挺不錯﹐譬如片頭字幕的設計﹐用了一個俯鏡映著廣場的地面﹐雨水好像從鏡頭中灑落地上﹐然後一批批路人拿著各種顏色、形狀不同的雨傘﹐在畫面的上下左右穿插﹐構成一幅活動的圖案﹐可以說是極盡心思﹐用最低的成本、最簡單的方法去拍到突出的美術效果。Michel Legrand 的歌曲我稍覺過分甜美﹐但想到全片每一句對白 (連罵人的在內) 都是唱出來﹐我就不得不尊敬他的心血。丹美在片中用了大量撞色﹐用衣服的顏色去撞牆紙的顏色﹐以前覺得刺眼﹐但現在看起來﹐又別有一番趣味。此外男女主角發生關係時﹐鏡頭馬上 cut 去三個他們剛才行過的街道的空鏡﹐然後再 cut 到女主角回家倒在母親的懷中痛哭。三個空鏡﹐雖然比不上小津安二郎的空鏡﹐能將影片的境界提升﹐但對於交代劇情﹐卻是十分簡潔﹐不落俗套。至於男女主角騎單車時﹐用特技令到他們完全沒有震盪﹐好像貼在路軌上平滑地流過﹐則更是神來之筆。
 
 
還有那個結局﹕多年之後﹐各已婚嫁的男女主角再次相遇﹐丹美就用了很不傷感的態度去處理這個相當傷感的結局。而這場戲令到觀眾流淚﹐主要的原因正是歸功於丹美這個不怎傷感的處理。
 
但有時看丹美的電影﹐是要連同他別的作品作一整體看﹐才會嘗到其中的味道。他每部作品﹐例必要很多海員在背景走動﹐一方面是回應了丹美最心愛的四、五十年代荷里活歌舞片﹔另一方面﹐海員的周遊四海﹐飄泊無根﹐正好反映出丹美人生聚散無常的一貫主題。《蘿拉》、《雪堡雨傘》和《柳媚花嬌》三片中都有一個相似的母女結﹔三個媽媽都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失婚婦人﹐四個女兒 (柳媚花嬌是孖女) 都是被母親嚴厲管教而感到十分納悶﹐最終她們都脫離母親的約束﹐去找尋自己的生活。在《蘿拉》中失意的珠寶商人﹐在《雪堡雨傘》又再次出現﹐他在《雪堡雨傘》中唱的歌﹐正是《蘿拉》的主題音樂。當他向嘉芙蓮丹露母女回憶他過去一段愛情時﹐丹美突然把鏡頭 cut 到一個空無一人的shopping arcade﹐而看過《蘿拉》的觀眾馬上就會認出那個 arcade 正是《蘿拉》片中一個主要的場景 ……
 
兩年前﹐電影協會上演丹美的新作《Lady Oscar》時﹐我剛不在香港﹐錯過了。於是回港後就問陸離﹐他拍得怎樣﹐陸離說要拿它和丹美以前的作品一起來看﹐《Lady Oscar》的特色才能呈現出來。但為什麼丹美不能再獨立地拍一部好戲﹖自從《柳媚花嬌》之後﹐他連一部接近令人滿意的作品也沒有。作為他忠實的影迷﹐我們一直原諒﹐一直等待﹐一直拒絕相信丹美就此湮沒。今年他的《城中之心》﹐在法國好像受到影評的捧場﹐但跟著由 Dominique Sanda 主演、Michel Legrand 負責音樂的歌舞片﹐則受到一致的劣評。無論是好是壞﹐我仍是很渴望看到他的作品。
 
看《雪堡雨傘》是一個很傷感的晚上。我放工回家﹐扭開電視﹐正在播映《鬼咁夠運》﹐我沒有看畫面﹐只是忙自己的東西﹐突然電視機傳來一陣葉德嫻的歌聲﹐而那首歌一聽已不會懷疑﹐是《柳媚花嬌》的插曲 ——My Love's Portrait」﹐我的老天﹗《柳媚花嬌》的插曲從來沒有一首流行過﹐隔了十多年﹐有誰會把這首歌拿來給葉德嫻譯成中文唱﹖這個知音人是誰﹖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做夢。
 
 
後來在戲院﹐坐在我那行座位的有一個背袋的男孩﹐影片未放映之前﹐他從袋中拿出一本書來看。我轉頭一望﹐赫然發覺那是本 Francoise Sagan 的小說!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年頭﹐居然有人不是看三毛﹐甚至不是看鍾曉陽﹐而是沙岡﹗還要是從圖書館借出來的精裝本﹐他是什麼人﹖我是不是見鬼﹖
 
我不是說沙岡的作品有什麼傳世的價值﹐我只覺得「看沙岡小說」這個事實﹐比她的小說本身更具意義。看到這個男孩﹐我看到一個傳統的延續﹐畢竟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不會熄滅的。我們經歷過的、我們失去的、我們忘記了的﹐some how 都有人替我們接了下來。
 
幕還未拉開時﹐我的眼淚已差不多流了出來。
 
※ 請點擊此處閱讀《「絲路花語」、「柳媚花嬌」和我的根》一文。
 
※ 請點擊此處閱讀《丹美的抉擇》一文。
 
 
相關參考﹕雪堡雨傘的精采開場字幕(优酷)
                       雪堡雨傘足本(可從82:20左右看最後一場)(优酷)
                       柳媚花嬌上半部(請看開場頭十分鐘,及16:00開始積比連唱《My Love's Portrait)(优酷)
                       柳媚花嬌下半部(50:00開始看它最後十分鐘精采終結)(优酷)
                       Lola(可看片頭字幕)(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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