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sitively 葛蘭 1980 年 8 月
《曼波女郎》的開場﹐葛蘭梳了個馬尾裝﹐穿上一件設計得很有 Illustration Workshop 味道的 pullover 毛衣﹐一條和 OP Art 一模一樣圖案﹐現在 Vivienne Tam 也有類似一條的窄腳褲﹐加上一對平底尖頭鞋﹐在家裏的客廳被一群相當「飛」的同學團團圍住﹐又唱又跳﹐足足唱跳了五分鐘有多的曼波 (Mambo)。
撇開導演易文相當靈活的分鏡不談 (其中包括 top shot、推鏡、搖鏡及特寫腳步舞姿的低角鏡)﹐隔了二十多年﹐《曼波女郎》的開場依然是十分吸引人;葛蘭的天才和星光並沒有隨著時間的飛逝而遞減。電視那個小小的熒光幕確實是無法容納得下她耀眼的光芒。
談葛蘭﹐在某一程度又是《號外》另一個懷舊遊戲。事實上真的有不少人老是喜歡懷念過去﹐常常說以前的女演員才是真真正正的明星﹐現在那一群總是好像少了些什麼似的﹐像林黛、葉楓、尤敏、葛蘭﹐甚至何莉莉、李菁、胡燕妮﹐她們個個都是有頭有面﹐無論什麼場合出現﹐永遠是光芒萬丈﹐艷光逼人。反觀近年的張艾嘉、趙雅芝、汪明荃、恬妮、恬妞等人﹐始終就缺乏這種魅力。
聽了這種論調﹐一定會有人辯駁﹕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到若干年後﹐人們又開始會說張艾嘉、趙雅芝 …… 她們才是真正的明星。關於這點﹐就像剛才我說談葛蘭是懷舊一樣﹐在某一程度來說﹐是對的。但如今當我們在電視的午夜長片或週末早場上看到黃金時期的尤敏時﹐我們就不得不承認﹐尤敏的美麗的確是現在的女明星無法比擬的。我們對她的懷念和傳誦﹐絕對不是一廂情願﹐而是完全有確鑿的證據。
葛蘭也是一樣﹐只要我們看了《曼波女郎》的頭五分鐘﹐或者《野玫瑰之戀》的頭五分鐘﹐我們就會猛然醒覺到﹐自從一九六四她退出影壇之後﹐我們一直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個像她這樣多才多藝、形象鮮明的明星。
有人說葛蘭的樣子有點像鄭裕玲﹐or vice versa﹐我很有同感;鄭裕玲的演技﹐如果再加以磨練﹐分分鐘會超越當年的葛蘭﹐這一點我也絕不懷疑。但問題是﹐有沒有人會可能迷上一個鄭裕玲!我們中間或許會有人稱讚她、欣賞她﹐甚至喜歡她﹐但我們永遠不會把她當做偶像﹐像當年的影迷崇拜、傾慕葛蘭般去崇拜她、傾慕她。原因很簡單﹐鄭裕玲無疑是成功地塑造了一個香港新女性的形象﹐但她並沒有 (或者可以說是沒有能力) 把這個形象明星化﹐說得準確些﹐應該是「神話化」﹐鄭裕玲只是作出個忠實的反映﹐而且反映得來給人的感覺是太自覺、太 no-nonsense。換句話說﹐就是人為努力﹐多於渾然天成。不像葛蘭﹐在當年﹐是百分之百 innovative﹐百分之百 inspiring﹐以及百分之百 mythical。
在《曼波女郎》之前﹐葛蘭並沒有什麼突出的代表作﹐她只是演過些普通的少女戲。她在處女作《七姊妹》中﹐雖然看得出她很懂得搶其他六個姊妹的鏡頭﹐但她演的只是一個貪慕虛榮的女孩﹐一點新意也沒有﹐直至《曼波女郎》﹐她才石破天驚﹐以一個簇新的形象出現﹐旋即瘋魔了整個東南亞。葛蘭的竄紅改變了以後數年電影的製作方針﹐同時亦可以說是正式宣告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葛蘭飾演的曼波女郎是一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充滿青春活力、熱情奔放的書院女﹐她好動、開朗、活潑、能歌善舞、追上潮流﹐對於時髦玩意﹐樣樣精通﹐而且更是跳舞手﹐Cha Cha、Mambo 都跳到花樣百出﹐惹人羨慕。她可以說是代表了也理想化了整代戰後在香港中產階級長大、開始接受西方流行文化影響的新女性。導演易文 (也是編劇) 一直都將那些中國傳統女性的美德﹐如溫柔、順從、忍讓、賢淑等從她的性格中減至最低限度。另一方面﹐又極力強調她洋化的一面﹐盡量表現她的活躍、大方、樂觀、豪放和不拘小節。一下子﹐觀眾在銀幕上發現了新大陸 —— 葛蘭的籍貫可能是上海、福建、四川或東北﹐但她的本質已不再是中國﹐而是一個「香港」女孩子﹐是一件前所未有的香港新產品。曼波女郎的及時誕生﹐馬上就成為年青一代女性認同、羨慕﹐甚至暗中模仿的對象。葛蘭的確是一個 era。
試看片中一場歌舞﹐是在學校的室內運動場內﹐葛蘭一邊高歌那首早已是經典的「我愛 Cha Cha」﹐一邊教陳厚跳舞﹐現在看來﹐依然叫人眉飛色舞;想不到葛蘭真的是如此開放﹐完全不會不好意思﹐愛唱就唱﹐要跳就跳﹐想扭就扭﹐絕對無須遮掩內心的情感﹐就讓喜怒哀樂自由自在地從心底裏散發出來。很多人都說葛蘭很「放」、很「風騷」﹐但她的「放」和「風騷」是來得那麼自然﹐完全沒有心計﹐亦不是苦練出來﹐純粹是與生俱來的本性﹐直接單純得叫人不可能產生除了美學之外的任何雜念。
講到「放」和「風騷」﹐最近我看《曼波女郎》時才察覺到﹐原來葛蘭的「放」和「風騷」﹐是最 innocent 的﹐絲毫沒有性感的層面。我知道有不同﹐但我一直都分不清楚;同是風騷﹐葛蘭的風騷和臺灣歌星的風騷究竟不同在什麼地方。除了天份高之外﹐尚有哪些因素能令到葛蘭之所以為葛蘭﹐而不是臺灣歌星﹖現在﹐再在電視看到葛蘭﹐我終於明白了﹕臺灣歌星的風騷只不過是她們的一種手段﹐去賣弄性感﹐傳播挑逗的訊息;但葛蘭的風騷卻是完全沒有任何目的﹐她並沒有想過因此而傾倒眾生﹐只不過是她對音樂、舞蹈所產生的自然生理反應﹐是她性格真摯、坦率、獨立的表現。
《曼波女郎》似乎奠定了葛蘭以後的戲路 —— 專拍些略帶文藝的時裝輕鬆喜劇﹐走「健康」的風騷路線。直到稍後《野玫瑰之戀》﹐雖然她在片中施展渾身解數﹐將「風騷」帶到一個後無來者的高峰﹐但她無論怎樣烟視媚行﹐她依然不能灌注任何性感在角色中﹐她始終是一個 great performer﹐而不是一個 sex symbol。
看《曼波女郎》所得到的樂趣﹐當然不止是葛蘭﹐例如片中很多過份西化的地方﹐就看得出當時的電影是極想表現香港這個飽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社會﹐但又對西化的程度掌握得尚未準確﹐於是產生了矯枉過正和不平衡的現象﹐不能表現出真正的香港風味。例如沈雲飾演的壞女學生﹐一頭短髮﹐飛機恤﹐窄身牛仔褲摺腳至膝頭﹐手中抱著一大疊英文書;想不到一部五十年代國語片中的香港書院女﹐她的造型﹐竟和七十年代西方懷舊電影《油脂》裏面的 pink lady 一模一樣! 還有丁皓﹐真是一個最大的驚奇﹐.我完全意料不到﹐原來丁皓曾經試過這般可愛!她的美麗、青春、趣緻、伶俐﹐簡直叫我看到心疼﹐在葛蘭強力光芒下﹐丁皓仍然能夠突出自己、叫人難忘﹐已經證明了她本身的才華。此外﹐楊羣、方逸華的意外出現﹐以及唐若菁很精彩的五分鐘﹐都是構成看舊片的樂趣。
但看這些有如出土文物的國語舊片﹐亦有不少令人感慨的地方﹐像那些配角﹐王萊、楊志卿、任浩、徐大川﹐以及那一大堆熟口熟面但又不知名的大特約飾演的女作家、音樂家、醫生、律師、花花公子﹐好不神氣。如今﹐他們在哪裏﹖
他們大部份都到邵氏去了﹐他們都到邵氏飾演淫媒、龜公、嫖客、道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