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眷戀        1982 7 月

 

 

 
今期《號外》開會﹐討論專題「上海」的時候﹐岑建勳照例硬性分配各人負責寫的文章﹐輪到我一份﹐大家都想不到我應該用什麼一個角度去講上海﹐因為我在血統上、精神上、思想行為上﹐都不見得和「上海」這樣東西扯得上什麼關係。即使我懷舊﹐頂多也只是時光倒流三十年 —— 五十年代是我懷舊的極限﹐剛好趕不上上海的黃金時代。但岑建勳很少會放過人﹐言談間居然又給他想出個題目叫我寫 —— 憧憬上海﹗
 
Just what the helI is 憧憬上海﹖究竟我要寫什麼﹖
 
岑建勳說:我的意思是﹐你想像﹐假如施南生是生長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 ……
 
OK﹐岑﹐我現在明白你講什麼了。我說。
 
其實我也不是完全對上海沒有感覺﹐年幼時我住在門外有一條長廊的唐樓﹐隔鄰住了一家上海人。那個上海婆發惡打罵子女的時候﹐嘀嘀咕咕說些我們聽不懂的上海話﹐不知怎的﹐我聽了總有一種悽涼的感覺,我隱約感到這個住在一個小房間講奇怪語言家庭的背後﹐一定有著不少的辛酸。後來唸中學時﹐看白先勇的《謫仙記》﹐不多不少的得到一些上海的二三手資料﹐再後來看張愛玲﹐總算是一手資料吧﹖他們筆下那紙醉金迷、華洋雜處、千奇百怪、古今中西文化交匯的上海﹐實在是豐富我想像力的最佳靈感泉源。
 
加上我本身對上海認識不夠﹐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和我的好奇心。
 
究竟當年是怎樣的﹖遇到有機會﹐我都盡量去找答案﹐哪怕是一鱗半爪。
 
像《舞台姊妹》﹐我就看了兩次﹐一方面是驚嘆於導演謝晋的境界,另一方面﹐影片裏描寫解放前上海中下階層的生活﹐即使明知是很片面﹐也深深引起我的興趣。我觀影時特別留意那對姊妹到了上海後的居住環境﹐以及偶然加插的上海大街小巷外景。當然﹐還有那位經常去戲院捧她們姊妹場的闊太太﹐她的髮型、衣著、飾物、化粧﹐以至姿態、聲調﹐我都一一仔細觀察﹐好像希望從她身上﹐找到以前繁華的見證。
 
 
The Ladies Who Lunch—— Steven Sondheim 在音樂劇《Company》作的一首歌﹐內容是有關曼哈頓的時髦有錢太太中午聯群結隊出外吃中飯﹐然後逛博物館﹐看百老滙劇 …… 以前上海的闊太太們有這樣的習慣嗎﹖她們有沒有穿著杭州絲綢旗袍聯袂去品嘗廣東點心﹖或者吃俄國魚子醬﹖談笑間﹐其中一位太太會不會不經意地向餐廳角落﹐正在拉「流浪者之歌」的潦倒白俄小提琴手投了一眼﹖
 
兩年前﹐我在上海停留的時候﹐更加不錯過機會﹐拉著我幾個同伴整天在街上跑﹐企圖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疏忽下尋回些少張愛玲的遺跡。
 
但我對上海的眷戀﹐會不會是我私人的一廂情願﹖當年的上海會否並非如我想像般完美﹖例如我還未曾查清楚究竟以前上海有沒有管絃樂團、有沒有歌劇院、那兒的夜總會的樂隊又會不會奏 Tommy DorseyGlenn Miller 的「Big Band Sound」﹐抑或淨是懂得奏些時代曲。
 
無論怎樣﹐在二十世紀的上半段﹐上海的確是世界上一個矚目的都市﹐要不 Josef von Sternberg 不會拍一部叫《Shanghai Express》的電影﹐而 Orson Welles 亦不會無端端把一部劇情和上海扯不上關係的電影叫做《The Lady From Shanghai》。
 
我從小已是一個迷戀電影的人﹐很多時候我對事物的看法都喜歡用電影做比喻﹐我覺得上海是一部史詩式的悲劇。我羨慕那些曾在上海生活過的人﹐無論他們是什麼身份,無論他們是紡織世家榮家、李香蘭、越劇伶人、聖約翰的學生、人力車夫、革命黨青年、周璇、特務、外國使節、舞女、趙丹、水手、張愛玲、銀行家、妓女﹐無論角色是輕是重﹐起碼他們都有曾經參與過這部史詩式悲劇的殊榮﹐作為大時代的見證。甚至後來上海解放﹐一大批外省人南來香港﹐在這小島辛苦經營﹐把五十年代的北角當做黃埔灘頭﹐抱著海派作風不放﹐也自有其感人肺腑之處﹐可以說是這部史詩悲劇的 epiloque
 
 
現在的香港﹐時髦、發達﹐各種享受任人要﹐黃金地產股票大家炒個不亦樂乎﹐我們算是什麼﹖我總覺得在這一切繁華先進的背後﹐我硬是嗅到一陣膚淺的暴發味道。
 
我們究竟在演出一部什麼戲﹖對不起﹐施南生﹐和我們沒法趕上的上海一比﹐現在我們只是在演一部噱頭戲罷了。
 
相關參考﹕ The Ladies Who Lunch - 〈Company〉Revival - Barbara Walsh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
                         紅燈綠酒好春宵 (吴鶯音)
                         向我們的花樣年華致敬: Short Film by Wong Kar-wai, 張叔平剪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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