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景輝和他的玻璃動物 1976年11月
有一個實驗﹐是很多語言學家和心理學家時常使用的﹐就是給參加實驗的人一大堆名詞﹐然後叫他們寫下每一個名詞令他們聯想起來的東西﹐例如給你一個名詞「冬天」﹐你可能會寫下「嘉寶」、「火鍋」、「皮草」、「北海道」或其他﹐不過如果你給我「鍾景輝」﹐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寫下兩樣東西:《玻璃動物園》和《小城風光》。
因為﹐它們就是鍾景輝多年來給我的印象。
鍾景輝好像在十年前就從美國深造戲劇歸來﹐之後一直都在提倡劇運﹐是「香港業餘話劇社」的中堅分子﹐又是浸會學院的講師 / 教授。無可否認﹐鍾氏的歸來﹐對香港的話劇活動﹐是有一定刺激作用的﹐至少除了演出傳統的劇目如《葛嫩娘》、《清宮怨》、《我愛夏日長》、《少奶奶的扇子》和《油漆未乾》…… 之外﹐鍾景輝也會間中翻譯一些新的外國話劇來上演﹐記憶所及的有:《淘金夢》、《橋頭遠眺》、《浪子回頭》、《動物園故事》…… 而其中宣傳得最吵最鬧的要算是《玻璃動物園》及《小城風光》。
《玻璃動物園》在一九六七年春天上演﹐當時文化界十分捧場﹐很多報章的副刊、文化版都有專文介紹它的作者田納西.威廉斯﹐又分析劇中的象徵、內涵等等﹐李英豪﹐甚至美國新聞處專員都曾為此劇撰文。那時我年紀很小﹐沒有人帶我去大會堂看話劇﹐但報章上往往提及它的內涵、意義、象徵、現實、幻想、詩化 …… 這些字就足以把一個剛剛開始主動去認識、欣賞文學藝術的孩子深深迷住了。於是我跑去大會堂﹐把《玻璃動物園》的英文劇本借回來﹐慢慢讀﹐心裏想 :如果是看舞台演出﹐而不是逐個字讀﹐該多好。
幸而幾個月後﹐張清便把它搬上電視﹐並由舞台原班人馬演出。當然﹐電視絕不可能保持舞台演出時的味道﹐例如劇中那塊隔看觀眾和演員的紗幕﹐在電視上就不見了﹐很多燈光效果也取消。最要命的是把全劇分為上下兩集﹐第一集播出之後﹐要隔兩個星期才播第二集﹐可憐威廉斯一點一滴地積聚最後羅拉那個驚夢﹐便因分開兩集的關係﹐失去應有的漣漪。但無論怎樣﹐我實在慶幸有機會欣賞到他們的演出﹐在香港﹐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
當年《玻璃動物園》和《小城風光》對我來說﹐都是簇新的東西﹐是最偉大的劇作﹐威廉斯和懷爾德也就是我心目中的英雄﹐由於他們﹐我有興趣去接觸更多其他的劇作﹐說起來我倒要感激當年鍾景輝的「介紹」呢。從一九六七年到現在﹐我陸續看了不少一流名劇演出﹐而懷爾德和威廉斯在我心中的地位也從當年「唯一的偶像」變為只是「相當不錯的作家」。有時回想起來﹐我就有一個疑問:這些年來鍾景輝一直是打響《玻璃動物園》和《小城風光》這兩個招牌﹐究竟他除了這兩劇之外﹐在美國還學到些什麼﹖
寫到這裏﹐我又不得不懷疑他的學歷。傳說中﹐鍾氏乃耶魯大學戲劇系的 MFA﹖但從他的表現 (我指他的導演手法) —— 早期在舞台上的平穩及後期在電視上的婆媽 —— 我實在不能相信他是個 MFA﹐在耶魯拿個 MA我倒相信﹐但 MFA!耶魯的 MFA比別間大學 (如西北、愛奧華那些以戲劇馳名的學府) 的 PhD還要難拿﹐是絕對不可能以中規中矩、四平八穩的導演手法去搏取的。其實鍾景輝實在保守得驚人﹐《小城風光》裏面的「新」技巧﹐已是三十年代的事﹐而鍾氏的 reportoire 也是以《動物園故事》(寫成於一九五八年) 為終結﹐似乎對五十年代以後的戲劇﹐鍾景輝完全沒有理會。雖然近十多年來﹐英美劇壇並沒有什麼輝煌的新創作﹐但很多劇團都替以往的經典作灌入新的技巧﹐或索性大膽改寫﹐例如有人用 Art Noveau﹐ Beardsley 的畫風去演莫理哀﹐全劇的服裝和僅有的布景均是黑白兩色﹐又或者將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變成配角﹐而把《王子復仇記》裏面兩個小人物塑成主角﹐弄出一套《Rosencrantz & Guildenstern Are Dead》…… 但鍾景輝對一切未結實establish 好的東西都不感興趣﹐不過即使傳統、保守﹐也不應來來去去都是美國四、五十年代幾齣名劇﹐其他﹐如契可夫﹐便十分值得拿來上演。他的《三姊妹》人物多﹐可以給那群「發燒友」演個飽﹐蘇杏璇、李司棋和歐陽佩珊便可分飾三姊妹﹐其他如陳有后演老醫生﹐鄭少萍演她們的嫂嫂﹐鄒世孝演二姊的丈夫都適合不過。鍾景輝本人也可以演二姊的愛人﹐還有陳振華可以演她們的弟弟﹐當然如果一定要有張之玨的話﹐他可以代陳振華演三姊妹那位懦弱無能的教授弟弟 (懦弱無能﹐張氏演來肯定勝任偷快﹐至於能否扮演教授則頗有疑問)。但很可惜﹐我們在舞台上或電視上﹐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看到《清宮怨》的變奏﹐所以在很多年前﹐我已放棄鍾景輝。
今年《玻璃動物園》又原班人馬重演了﹐當然我們大可不必理會慧茵一次又一次吹熄那幾支洋燭﹐但最討厭的是一揭開報章的文化版﹐那些「分析」文章又來悶我們﹐我們又要再次被告訴劇中每一個人的代表和象徵﹐還有那些幻想、現實、過去、逃避 …… 總之﹐一切膚淺的分析又再出現。
鍾先生﹐你可知道洋燭已吹熄了很久﹐而電燈在很多年以前也早已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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