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hing Happened 1981年2月
1964
一九六四年我剛踏入中學。整天希望自己快些長大﹐似個中學生多些。我意思是﹕中學生應該是拿着一疊英文書拖着女同學漫步﹐有足夠的零用錢去紅寶石喝下午茶﹐以及接到很多邀請去派對。但為什麼我踏入了中學﹐仍舊沾不到這些光采﹖所以我老是悶悶不樂﹐覺得自己仍然欠缺很多。
然後我開始發現尖沙咀碼頭的 glamour。
一九六四年﹐每天下午四點至五點﹐中環尚未下班時的尖沙咀碼頭是中學生的天下﹐一個個穿看各種不同的校服﹐三五成單﹐熙來攘往﹐嘻嘻哈哈的﹐或過海﹐或轉車﹐或逛街﹐海風不時傳來一陣陣英語﹐ Star Ferry 是難忘的中學經驗。每天放學後﹐我都會在那兒渡過寫意的十多分鐘﹐充份感到自己也是整個環境的一部分。
在尖沙咀碼頭我還學會了買《Music Maker》和《Young Hong Kong》。看過 Astronotes 的照片﹐有一天在碼頭認出陳欣健﹐拿看一個電結他盒子在等人。
「飛仔。」我心裏說。我當然知道陳欣健一定不會像我﹐每天放學後便立即回家做功課﹐聽收音機﹐但我會安慰自己﹐我才剛剛踏上 Form One﹐以後的日子多看呢﹐一九六五、一九六六﹐誰知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1968
是星期六的下午﹐從麗聲戲院行出來﹐和黎海寧仍然在討論着剛看完的《奪命佳人》﹐談完珍摩露談 Jean-Claude Brialy﹐當然又少不了談杜魯福﹐意猶未盡之際﹐黎海寧拉我上巴士去尖沙咀﹐她說要帶我去她的新發現——海運大廈一處很便宜的地方喝咖啡﹐叫「巴西」。
享受看九毫子一杯的咖啡加一毫子貼士﹐我們從杜魯福談到 Burt Bacharach 的《Windows of the World》、Donovan 的《Mellow Yellow》﹐談到累了﹐我們又會去海運大廈裏面一間規模很大的 junk shop 看各種古靈精怪的東西。
那時候我們有很多憧憬﹐希望快些中學畢業﹐然後不理三七二十一﹐飛到外國去﹐找我們一直追求的夢。但在未去外國之前﹐畢竟我們還有巴西咖啡室﹐有市政局圖書館﹐有電影協會﹐有了它們﹐我們就會覺得我們的生活滿有希望。
像巴西咖啡室﹐在一九六八年它不就曾好好的充實了我們一個陽光燦爛的週末下午﹖
1972
從機窗望下去﹐已開始見到一些島嶼。香港在哪裏﹖我心裏面在呼叫。
由美國去香港的包機坐滿了返港度暑假的學生﹐看見他們一個個意氣風發的態度﹐我不禁懷疑他們過去幾年在美國究竟執到什麼寶貝﹖
我記得兩年前剛抵達美國的時候﹐在灰狗巴士裏靜靜用耳塞聽 Ruby 錄給我《Promises Promises》的舞台原聲盒帶。望看窗外陌生的景色﹐我頓感到重見香港的日子會是那麼遙遠﹐心裏面就一陣一陣痛起來。
然後跟看的是一連串煮飯食、等/寫家書、飯堂洗碟子、週末躲在圖書館的日子。香港變得像一個遙遠到不可捉摸的夢。每逢有新到的中國學生﹐我們就捉住他問起香港的近況。
但現在那個夢快要成為現實﹐飛機下面已開始見到有房屋﹐我心裏卜卜在跳﹐這是什麼地方﹖
機上有人說是荃灣﹐有人說是觀塘﹐我不知道﹐然後開始見到深水埗、石硤尾、九龍塘、九龍城……
我終於回來了﹗我心裏早已定下幾百個計畫要回來香港實行﹐我要我的假期是最豐富的﹐要未來這兩個月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日子。
I976
我不是在做夢吧﹖忽然之間我識得了所有我一直想認識的人。
唐書璇、亦舒、俞琤、楊凡、陸離……跑入了我狹小的生活圈裏面﹐又重見了失散十多年的吳正元。還有梁家泰、孫寶玲、張頌仁、圓圓、林敏怡、榮念曾、甘國亮、盧玉瑩、辜滄石、張叔平這些新面孔。我覺得自己很幸運﹐突如其來多了這麼多奇趣的相識。
於是我將我的時間編排得很緊密﹐讓自己覺得有一種很充實的感覺﹐但心底裏我知道﹐我仍是欠了那一點點。
I980
在紐約坐在酒店的房中沒事做﹐便搖個電話去波士頓叫接線生﹐查 Joseph 的電話﹐想不到一查就查到了﹐原來他還在波士頓居住﹐他甚至連聲音也沒有改變﹐和以前一模一樣。
我們談到過去的朋友同學﹐那個結了婚﹐那個發了達﹐那個失了踪﹐然後又談到各自的近況﹐他告訴我他申請居留的進展、他的事業和他週末假期駛車去紐約唐人街打牌的瑣事﹐我們談了差不多一個小時。
掛上電話﹐想起剛才的談話我心裏面感到一片惘然﹐除了冷氣機的聲音之外﹐整個房間寂靜到像部安東尼奧尼電影。
我忍不住省起我們以前中學的時光﹐又省起我們有一年在紐約和一大班如今已不知去向的同學共渡聖誕的日子。現在的舒適寫意和安逸竟更加令我產生一種挫折感。
以前我們縱使有百般的苦悶空虛﹐我們依然有一個希望﹐一個目標﹐我們懇切盼望看每一日所帶來的新經驗。
但現在﹐我們除了可以告訴自己我們什麼都試過了之外﹐就再沒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