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下一代四個現代化 (3) —— 遲敬意 (丘世文)          1981 11         號 外
 
 
 
工作:: Freelance Mercenary
勞工神聖是我們年幼作文次數最多的題目,勤奮工作是上一代用心良苦要我們相信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善有善報是社會意識形態——透過機關,如學校、教會、政府等——刻意模塑我們以求一統的教誨。
 
無論當年我們是如何反叛上一代的價值,我們始終都沒有片刻懷疑過這神聖的工作道德。
 
但八十年代香港經濟幾近飽和的發展,決策行政高位漸被年輕看似無了期的攻佔,豐裕環境使基本生活需求不成憂慮這種種現象,都聯盟影響我們,以至於下一代重新考慮傳統工作道德的時宜性。
 
 
我們的一代其中已有不少人對工作感到厭倦,但礙於身處高位,騎虎難下,不能不勉為其難盲目幹下去。
 
但新一代不需要有這種矛盾,反正他們也許想要也要不來。然而普及教育制度下給予他們過剩的知識技藝卻使他們奇兵突出地闖出新天地來。他們之中,已經有不少轉瞬間成就比上一代有過之而無不及。於是其他同年代青年無不爭相倣效,漸漸這嶄新的潮流培養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工作道德來。正因為前所未有,我們不妨借用英文 freelance mercenary(散工僱傭兵)暫稱這類人。
 
 
他們相信人基本上是貪歡愛玩,工作只是為生計環境所迫的。他們更相信目前遠比任何未來重要,工作積蓄防飢是自作聰明的舉動。他們技藝學識高強,卻認為現存職業有點使他們大才小用。因此,如果他們要工作,他們只會找尋有趣味性的 —— freelance 源自中世紀自告奮勇為理想而戰鬥的騎士。又或者,如果他們被迫要工作,他們只考慮出價最高的機構,毫不理會其工作的社會價值問題 —— 誠如僱傭兵那般受人金錢,替人賣命。
 
 
不務正業、遊手好閒、朝秦暮楚、意馬心猿、rolling stone,諸如此類責備性的詞語,將會變成我們下一代稱讚性的形容。急於把孩子送進名校的家長,將會後悔一手做成兒女日後成為悲劇人物的愚昧。
 
 
主流信仰: Economics & Personal Welfare
上海人的企業冒險精神,廣東人的克苦耐勞個性,加上維多利亞皇朝傳授的組織管理能力,攜手做成了連費烈民也要驚嘆的現代國際公認的繁榮富裕奇蹟 —— 香港。
 
 
但假如我們的上一輩是苦心孤詣地去製造經濟奇蹟,他們亦同時不相信自己所刻意經營的事實上是一回甚麼光彩的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仍是我們當年的座右銘,而英國傳統亦從來看不起商賈階級,資稟卓越的中產階級子女只有朝公務或學術頂尖路綫一意孤行下去。
 
因此,我們的那一代總未曾有過成續優越的學生們從少就立心要做一個偉大的富翁和商人。就算是商人子女能讀書的,都無不鑽研到哈佛、牛津、麻省理工學院去。當年我們那一個不夢想有天能夠像李政道、楊震寧那樣揚威海外,或者,比他們更偉大的是,深信能有天能回歸重建中國,為祖國民族效勞?商業,就留給那些讀書不成,行險僥倖的懶學生做好了。
 
                                                                                                                 李政道與楊震寧
 
當然,我們不是單獨學曉到痛苦的一課 —— 整個世界都從美國躍進成為第一富強勢力中得到了啟示: 馬克斯原來是對的,經濟決定一切,而決定經濟繁榮的,不是無產階級,而是歷來遭人白眼,白手興家的實業商家。我們相信上主這句話印在美鈔上不是偶然的事,美國歷來的傳奇人物,由愛迪生、福特、洛克菲勒、侯活曉士,都是富甲天下的人,美國科學文化領導現今世界,都是他們創下的基金使然的事。
 
 
七十年代是香港明白這道理的年代。一時間我們竟看見從來藉藉無聞的商賈富翁們成為了最受人關注的曝光人物。從以富商命名的無數中小學,以至於新建的大學會堂、藝術中心,幾乎無一不顯示這簡單的道理。
 
沒有人再那麼單純願意去相信宗教、政治、文藝、主義這類上層結構的空談,最要緊的還是打進基礎的經濟問題去。從前最優秀的一群總醉心於讀英國文學,畢業後考取行政高官,但今天我們的下一代是面對月入萬元沒有能力買樓住的現實,如果新鴻基隨職奉送高尚住宅一層,那麼誰可以拒絕從中學開始決心讀 MBA , Chartered Accountant 這引誘呢?而且,說不定中國未來亦大量需要這方面的人才,那還是重歸於當年我們小學寫「我的志願」結尾的一句:「兼收一舉兩得之效,何樂而不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