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rt- Assism —— 丘世文 1980 年 2 月 號 外
smart-assism 不是一種主義,更不是甚麼哲學。如果硬要給它來一個廣泛的定義,我們只可以徒然說它是一種現代大都市中的社會普遍現象,一種幾乎是任何希望能擠身社會,隨時而進,生活成功的人們需要遵從的不二處世表現方式。
在現存的正統中文字彙中,我們不可能找到一個既成的字眼作為 smart-assism 的同義詞,因為那是一種史無前例的新興社會現象。再者,smart-assism 的涵義在本質上又是那麼變幻不定的:當你企圖將它繩之於定義時,它彷彿又魔高一丈地笑傲凌駕其上,使我們頗有夸父追日,恨海難填的惆悵。
文化語言學者也許會同意,大凡新興事物或儀態出現,形容它們最妥貼的字詞,往往會是一些人們認為是難登大雅之堂的俗語。不錯,起先的時候總會有無數毁譽參半的稱號指示着同一的事物,令人有莫衷一是,無所適從的感覺。然而時間總會淘汰那些不信不達,採納那些雖不雅亦不失為生動活發,繪聲繪影的新詞,繼而將它們歸納於寶貴的語文傳統。
假以時日,smart-assism 一定會成為這樣的流行新名詞。
不過,現時如果我提議把 smart-assism 這個字移花接木搬到中文字彙的行列來以求傳神,恐怕文字純粹及反污染派人士們立即就要皺起眉頭來。因此禮貌上我不能不試圖將 smart-assism 翻譯一下,以息眾怒。
當然,我不會效「因士披理純」的唯美,硬把 smart-assism 譯作「士嘜亞士思深」,亦不會發「犬儒學派」(cynicism)的高遠,把它譯作「巧驢(股)主義」。要譯就勢必然要在最富色彩的廣東俗語裏去找,縱使短期內文人雅士們未必會樂意採用。
但廣東俗語裏有那一個現成的同義詞呢?寸?賊?沙塵?白霍?囂張?懶醒?師爺?蠱惑?牙刷?焦積?識撈?精仔?自大?叻唔切?世界仔?都很接近。但仍沒有任何一個足以概括了smart-assism 的豐富涵義。折衷就只有把這許多的字詞混成冗長的一體,但這樣又頗嫌欠缺精簡。故此我只有把它留給富造字天才的人去處理這文字上的難題。而我在這裏暫抱着得意忘言的宗旨,快筆斬結引入正題,仍用 smart-assism 這外來字便利溝通思想,並向不諳洋文者致萬二分歉意。
smart-assism 甚麼時候滲透了香港社會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考究到,但一點肯定的是:香港社會越趨複雜,經濟越趨繁榮,smart-assism 則越趨普遍。時至今日,厲害的程度幾乎是達到凡人都或多或少沾上了這風氣,我們都不知不覺間成了別人眼中的是 smart-ass。
為了保待客觀的緣故,我們姑且把 smart-ass 視作別人,然後對他加以毫不自欺的剖析。
首先我們要問:這充斥於世,與我憂戚相關的 smart-ass 究竟是何方神聖呢?甚麼因素使 smart-ass 產生於我們當中呢?
也許這兩個問題是應該一起回答的:因為它們不單只是相輔相承,而且還是互相共鳴的。
還記得有個時期,我們都是那麼單純的麽?不論男女老幼,都是那麼不敢過份苛求,虔誠感恩。我們自小就被以身作則的長輩教得謙卑有禮,珍惜天物,大智若愚,如響應對,潛心苦學,克儉克勤,為人類社會謀求幸福。我們之間,縱有家財千萬的,仍是那麽自慚形穢,抱憾未能讀書識字,出世脫俗。我們都深信不疑:錢財不是萬能的,一己的知識畢竟有限;活在一個瞬息萬變,天地不仁的世界裏,只有守望相助,唇齒相依,抱着福莫長於無禍的謙虛態度。可以說,自古以來,這種絜矩自持的人生觀是一直未嘗公然被推翻過的,至今,它是眾人都認為是個人修養的理想和典範。
問題恰巧是出於我們戰後這一代。隨著科技商品日新月異,國際貿易經濟蓬勃,人口過度膨脹,現代化城市滋生,自由個人主義抬頭,教育無分貴賤普及,與及其它種種慣見的現代文明通病感染下,一種嶄新的社會現象開始呈現,以幾何級數的速度惡性漫延。一夕之間竟孕育了一類幾乎無處不在的典型人物 —— 你和我早已熟識的 —— smart-ass。
攏統抽象來說,smart-ass 是不分年齡性別,社會階級,甚至學養成就的,因為 smart-assism 基本上是一種時勢使然的心態。如果要進一步剖析這心態,我們大略可以歸納以下幾種特徵來:
一。外表看似關心社會時局,行為上卻處處表現出毫無歷史感地不顧他人死活,社會安危,只求自身利益,常存僥倖得天獨厚心理,稍得便宜略佔上風即暗裏沾沾自喜,蠢蠢欲動;
二。久而久之,無往而不利使自已深信不疑,人生成就頂峯不外如是,天下之美唯盡在己。
自滿自足之餘變本加厲地故步自封,妄自尊大,事無大小亦非凌越他人不足以自豪;
三。昇華的自我崇拜卒至忘却以往一切成就原是寄生社會既有制度漏洞間吸奪有方而至的,更進一步反客為主,硬化而成典型的 smart-ass:世故、老辣、小聰明、通天曉、高談闊論、自有一手,胆敢看透任何一切,統領一切,而事實上又的而且確佔領了社會舉足輕重各階層領導位的一席。
故此,明白了以上所說的心態後,我們會開始了解到為甚麼 smart-assism 是不分年齡性別,社會階級,甚至學養成就的。比如來說:大凡小時了了,問一告十,詞鋒犀利的名幼稚園子弟都是小 smart-ass —— 當你看見他們活在豐裕環境的蔭蔽下那麼不知好歹,毫不感恩,懂得在未開明悟前能辨認麻雀以娛嘉賓,趁長輩聚賭時說面面俱圓的好意頭話以牟利,曉得選擇電視台收視率高的節目與成年分庭抗禮;凡此種種的早老現象,都顯示純真已死,smart-assism 泛檻的嚴重程度,又或者當你看見父親輩那群曾顯赫一時,繼而落難,現時蒙時局稍趨安穩所賜,事業如意,兒女學業頗有成就的老人家們,仍是那麼善忘戰亂疾苦,不知天高地厚,時代學識變化之大,往往三五成群雀局聚首,無所不談,斥責堂堂美洲大國不以核子武器解決伊朗人質問題,互引建築地下鐵及新機場計劃為香港前途樂觀事例。但憑這類幼稚愚昧見解,你會明白到 smart-assism 禍害不因年歲經驗遞減的事實。此外,比如在婦解成為正統勢力後抬頭的一群名牌濃裝的職業女性。隨文化普羅而生的部份副刊專欄作家和漫畫家,乃至地盤工頭,小巴和的士司機,茶樓餐室部長,娛樂傳播界某類混飯吃人士,既愛又恨目前職位的教師和公務人員,招搖過市的新紮律師和醫生,我行我素的大專學生,西裝畢挺手挽名貴公事包的核數員和推銷經紀,白手興家而貿易略有成果的製衣廠或電子廠少東,都是易於成為我們心目中 smart-ass 的典型人物。
一個共通的地方:他們都活像廣告裏的人物,看似毫無文化歷史背境,趾高氣場,旁若無人,信心十足,役於物又復役人,遇事勢必踞上風,言談例必佔便宜,對一切古今中外,重如泰山,輕若毫毛的事態,定有一套聽似獨到聰明簡單的見解。無論甚麼名人私隱,財團盛衰,銀色醜聞,意外內情,政府機密,甚至國際政治暗鬥真相,他們幾乎都有著近似天主的全知能力,洞悉其中一切,閒談中總不問而告地向你作揭露式的報導。
最顯著的還是 smart-ass 對物質享受口味和見聞上一致相同。社交言談話匣子一打開,有談及食經的,就一定會聽得到甚麼地方的海鮮昂貴,那裏的蛇宴益食,或者是禾花雀滋補的功能,芹菜降血壓的效用,粟米油無胆固醇的禍害,正宗佛跳牆的製方,滿漢全席的觀止。話題如果轉到旅遊,勢必然就聽到各處的代表見聞:星加坡人妖,泰國活春宮,英國性商店,或者是金三角的淫樂世外桃源,台灣歌星和土娼的一般市價,韓國妓女的清潔衛生,大陸導遊的懶惰無禮,北歐仍未被普遍玩家污染,凡此種種,起先原是虛榮炫耀者使自己在同群中顯得出眾的說話,輾轉流傳間遂變成道聽途說,人云亦云,誇張渲染得毫無特徵的 smart-ass 社交常談。依然,為要認同群體,依附固有制度,投入現實生活,有時候我們不得不逢場作興,折衷隨和,不知不覺間也樂此不倦,律律樂道起 smart-ass 常談而不自知起來。
總沒有人肯承認自己就是 smart-ass 的,也許,這正是 smart-ass 最明顯的標誌和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