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中 2013 年出版的小說《裸命》選段
 
 
 
 
……… 這天傍晚十幾二十分鐘內,我至少殺死了上千條生命。我遇上了飛蠓雨,闖進了飛蠓舞陣。
 
國道上,飛蠓撞死在我的車上。我的車撞牠們,但感覺上是牠們衝向我的擋風玻璃,像初雨密集打在玻璃窗。飛蠓雨,真像下雨。我每隔幾秒鐘用雨刮把牠們稀爛的小屍體刮一下,視線恢復不到幾秒鐘又開始迷糊。
 
我知道,我撞死的都是求偶的蠓。這是牠們一生中最瘋的時候,交配時間到了,雄的蠓、雌的蠓,都一起出來,一起跳求偶舞,狂歡到頭牠們就對一對的去交配。這是個大陰天,牠們被國道上的汽車射燈引誘,光成了致命的吸引,牠們從陰暗的草叢、樹林飛出來,飛到空曠的公路,追求、狂舞、渴望着性交和沒有預警的猝死,本能的性衝動讓牠們不顧一切,不顧生死,不在乎,不保留的做了性和死的供品,完全把自己交給命運,沒有抗爭,沒有意義,接受人類機械對他們的大屠殺。活下來的,就可以交配,傳宗接代。
 
 
公路上沒有一輛車會因此停下來。人類好像也沒有選擇,只能繼續往前開,希望能夠盡快衝出這個飛蠓大包圍。有些車還真加快了速度,為了加速突圍,為了加大撞擊的快感。
 
換了以前,我也加速,想像自己是古戰場上的猛將,身披虎皮斗篷,掛著綠松石護甲,舉著大刀騎著快馬衝向敵人的方陣,砍頭如砍瓜,切肉如切菜,誰都擋不住,就跟越野車撞飛蠓一樣。
 
今天,我沒有加速。我在想,為什麼會在這裏遇上飛蠓雨?以前都是在青海沱沱河、納赤台那邊才會遇上,現在竟然移到羌塘這邊,而且陣勢比我以前碰到的更大。是,這幾天白天溫度到十六、十七度了,蛹都該化蠓了。不過如果今天出大太陽,或吹大風,牠們就只能在草叢樹林起舞,不會到公路舞起陣勢。偏偏今天這一段時間是無風的大陰天,車都開著前燈,而我從拉薩出發晚了,剛好這個時間才來到十五工區這個點,才命中蛀定遇上蠓舞的高峰。早一點晚一點出發,我都可能避過這場 3D 死亡大片。現在,蠓的命運與我的命運撞上了,那麼,撞死牠們的也只能是我了,牠們逃不掉,我也逃不掉。
 
 
就算牠們現在不死,交配後一兩天牠們也就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不過那時候至少牠們已嚐到性交的滋味,過了完整的一生,是自然的正常死亡。但是現在,他們還是處男、處女。我又想起看過一部A片,說一個年輕人患了絕症快要死了,最大的遺憾是雞巴沒有機會插過女人的逼,所以朋友找妓女來讓他如願什麼的。我記起那部A片的漢名叫《未曾真箇已銷魂》,我一直記住這個好笑的片名來嘲笑還未真箇的同學。今天給越野大貨車撞死的飛蠓也都是快要真箇卻就銷魂了。我有點可憐這些飛蠓,是誰決定哪些可以活下來去嘗性的滋味、而哪些卻必須馬上就死?哪一千要死在我的越野車上,哪兩千要死在對頭那輛大貨車上?是根據什麼來分配的?大概又是毫無道理的。沒道理卻給我撞上了,我又能怎樣?飛蠓是因我車而死,我有選擇嗎?哪一輛在路上的車不殺生?陷入蠓舞陣,誰能不造孽?誰手上沒有血?誰敢說自己完全清白?我失去以前開車撞蠓的快感,但我不能停止殺殺殺。也許,沒有公路,沒有車,就不會有這樣大規模的集體非正常死亡。不過,沒有車、沒有公路鐵路,甚至沒有人,牠們就根本不會移民到這裏,根本不會在這裏繁殖。
 
牠們的屍體,一層一層的壓在擋風玻璃的底糟,也沾滿了雨刮顧不到的擋風玻璃的四角。這是我所能看得見的部份。真倒楣,我剛洗過的白色路虎*!飛蠓髒,飛蠓帶菌,飛蠓咬人所以又叫小咬,飛蠓有的還吸血。飛蠓沒有什麼好!
 
死吧,早死早超生!……… 
 
 
※ 小宇按:這篇小說是以一個非漢族的西藏人作第一人身敘述,故特意用上很多別字、錯字。
 
* 路虎,我猜是 Land R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