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派人的風水熱 1983 年 1 月 號 外
受過高等教育的新興充裕一代，越來越相信風水。
香港的金魚業，沒有了風水佬，生意肯定一落千丈。
有沒有人統計過香港總共懸著多少個八卦鏡？油麻地平安大廈的鑊肯定多過雙十節的國旗。
位於油麻地彌敦道的平安大厦
香港政府做不到的，風水先生辦得到：香港地產商聽命於風水多過城市計劃及建築美學。
要一座大廈正門移側四十五角度，風水先生只要說一句話。（建築部說同樣一句話可能會被認爲浪費空間而被炒魷。）
有什麽力量使你的寫字台打斜擺？大概亦只有風水佬的勸告。
風水統治香港？
風水當然是老古學問，妙在新派人士們正積極地資援這門學問及那些靠它吃飯（甚至發達）的人。
我們自小受的教育，視風水為迷信。英美的自由高等教育，亦以破除蔽寒偏執及尊重理性思維為依歸。
但在這樣的教育制度下教出來的我們，卻輕易甘心地受風水之類的「迷信」引誘。
是否中小教育失敗了？
我覺得若要說我們這一代背叛了中小教育的理想，倒不如說迷信的復興証實了中小教育的不足。
因為當我們年紀大了一點，出來社會做事之後，往往發覺學校所教的一套，不足以應付這個複雜社會的挑戰。學校教育製造的單純社會，根本就不準備我們去認識現實世界。譬如說，學校德育叫我們勤勤力力、忠實、坦誠待人 …… 並且，隱約地答應我們，好心有好報。這是既有制度控制術及 upward mobility 神話的一部份。其實，horatio alger 的個人資本時代已過 —— 或者根本從不曾存在。
我們身在社會後，才發覺現實另有不同的運行方法。於是，我們要重新找尋一套自以為較實際的理論，去解釋現實世界，以幫助我們日常操守行動及抉擇。有些人認為最重要是門第及人際關係，另些人將自己變成馬基埃維裡式帝王術、老子南面之術或李宗吾厚黑學的實踐者。
可是，現代社會的確複雜了，有太多相牽但不能預計的因素，決定著一個人的成功與失敗。當理性的 cybernetics 變成不可控制時，非理性的解釋就抬頭。
於是，我們又打回原形，去服膺一些古老非理性智慧如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 …… 。
放棄理性可測性而轉向非理性玄變求教，解釋了為什麼在投機性越大的行業，越依賴風水及命相之學。
從這角度看，人失去天真，提高了意識後，反為更容易相信非理性的智慧。
風水亦是反五四精神的。五四代表了反封建（包括反迷信）及建立新文明生活。
我們看黑白粵語片，就知道上一代人對新文明生活的理解及憧憬。
我父親年輕時，亦以新派人自居，他的婚禮是簡單的（反繁文褥節），他的生活是簡樸的反奢華）。他不吸煙、不喝酒、不夜生活，而且，他從不光顧相士或請教風水先生。
上一代新派人的風範，是克己及理性的。
今一代新派人的風尚，則是 existential 及 …… 崇玄的。
我從不曾問道於風水先生，但我不會說風水就是迷信。
上一代人太著重狹窄的科學觀（實証經驗主義），對西方科學典範之外的東西，採取低貶的態度。
我在美國唸書時，曾習染了一些「後嬉皮」的急進老師的趣味，將許多古老學問及 para-science 視為「綠色科學」（幼嫩科學），存姑息態度，並不過份排斥。
有朋友說，風水之學，可以用唯物主義觀點加以轉化，發展為準確科學，我也姑且聽之，且看有沒有風水愛因斯坦。
我覺得風水有一點勝命相。命相是決定論，個人的自由隔度比較少，風水則可以由個人去安排，姑此是比較積極及主觀能動的。
今代信風水的新派人之中，最知識份子化的一群，亦往往有發揚古學之意。可能，學風水跟玩易經相差並不遠，只不過後者多些名學者加以闡釋，使我們看到其博大情深的運作邏輯，尤然生出尊敬之心。
香港多變幻，風水應運而生。一時之間，我看不到新派人有什麽能力去抵檔風水的魅力。
在香港住久了，你自然變質，變到近風水。
我有一個程式表：
最初，你可能剛從學堂出來，或在外國久居回港，不信風水，甚至對人家迷信也有點反感。這是純樸期。
然後，你周圍的朋友，閒話總離不開那幾個香港熱門話題如：賭馬、打牌、八卦 …… 及風水，耳濡目染之下，你抵抗力漸弱，傳播風水症的最重要媒介是雀局。這是發育期。
跟著，你也加把咀，將這邊廂聽回來的風水八卦，傳至那邊廂。最初，你語帶雙關，略事嘲諷，甚至自嘲，這段時期，風水只是談話資料，玩笑對象，是 flirting。這是求偶期。
最後，量變導致質變，你由談風水變為信風水，以後永無止境，這就是人生。
暫時，我堅拒讓風水先生幹預我的生活，不是因為我認為風水必然是迷信，更不是我有意秉承上一代文明新派人的理念。我有二個原因不去買風水之學：一、依賴一開始了，應到那一點才停止呢？二、情況跟看中醫差不多，我怎知道那個風水佬靠得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