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ilty Pleasures —— 陳冠中 1983 年 8 月 號 外
後來我才知道丘世文有意全面鑽研色情文藝。那年我們兩個有家室之人，碰巧太太皆不在香港，做完《號外》後，無聊到極，逛了去看快將落畫的《蜜桃成熟時》，然後去太子道《紅寶石》吃大餐。
《蜜》片在當時頗受落，軟性色情得來有一點渡假的懶散美，那主題曲現時還有人播。當然，色情片素來難以滿足觀眾（又有令觀眾更不滿足），而《紅寶石》西餐亦不會帶給你太多快感，於是又過了無無謂謂的一晚，不及早點回家寫號外文章來的有趣。
如果你覺得看《蜜桃成熟時》及吃《紅寶石》大餐並非品味之選，相信你亦不會認為有什麽大壞。問題就出在這裏，既沒有大 pleasure，亦不能使我們感到 guilty﹐更談不上如吃禁果般偷偷摸摸的 guilty pleasure。
香港的確越來越自由化了，禁忌越來越少，幾乎沒有什麽個人喜好是不可對人言的了。
Guilty pleasure 的溫床，是那些禁制多多的社會。清教禁慾生活、維多利亞時代道德風氣、暴君式的父權、snobbish polite society、宗教治國、古老拒變得文明等等，皆擅長生產 guilt 及 shame，任何行差踏錯而甩到身，都變成為 guilty pleasure。
但香港已進入一個 democratisation of pleasures 的年代，女人可以吸煙，名人講粗口，男人去東南亞召妓 …… 總之樣樣光明正大，不用畏首縮尾。
This is the year of diminishing guilt。大學教授可以嗜看武俠小說了﹐我還記得當年李敖大罵學院派不爭氣﹐其中一項罪名是教授看武俠小說多過鑽研學問﹐但現時還有人敢貶武俠小說嗎?甚至有人捧金庸的作品為經典﹐放在中國四大章回小說之旁﹐不過正如《號外》澄雨說﹐《射雕英雄傳》裏巧合之多﹐令人不忍卒睹﹐可能金庸的重要性是在他影響了一代港人的故事思維﹐多過其作品本身的完整性。
暢銷小說值得鼓吹嗎？余光中年紀較輕時有胃口 for controversy，曾寫：「當暢銷小說大量供應著愚蠢 ——」但今天，沒有人再敢這樣說。看報刊的書介，你發現那些可憐的作者悲情地散播著一項訊息：只要你肯看書，任何書都是好的了，爲了維護「書」，不惜放棄價值評估而墮落至 lowest common denominator。看暢銷書的確不再是 guilty。因為除了暢銷書之外，根本近乎沒有人在看其他書。看姬絲汀只不過是分享大眾文化，Judith Krantz 只不過為捉摸美國心態！那麼看中文流行浪漫小說呢？爲了修練中文！
不過，暢銷小說的水準已不能一概言論如年輕余光中。JohnIrving《The Hotel New Hampshire》﹐D.M. Thomas《The White Hotel》，Gore Vidal《Creation》…… 舉幾個較近之例，皆自有成就。剛看完梁普智借我的 Marquez《Chronical of a Death Foretold》，雖然不是我最喜歡的一本 Marquez，但，what can I say。
文化領域的民主化是很顯著的。看連環圖固然無須抱歉，看「中華英雄」甚至是文化人表示自己開放的 in 象徵。
電影怎樣？黑白粵語片是學術研究對象，「利冼柳媚」的女秘書專研粵片二幫女星，傳為佳話。舊荷里活片子更不斷受重新評估，甚至呂奇電影亦有其文化人追隨者。電影再沒有 guilty pleasure，再沒有《賊王子》、《十兄弟》、《夜光杯》。
最沒有 guilty 的類型是歐西流行曲。似乎，live out your guilts 是樂與怒特色之一。反而中文流行曲倒可以令人內咎，至少還有「通不通順」、「是否純正中文」等無謂爭論。鄭君綿、鄭錦昌之歌仍是笑話，guilty，但從來不曾帶來太多 pleasure。
生活上的 guilt 也縮少了。街邊吃臭豆腐是高尚行為 —— 其實任何在街邊吃的，都已經被年輕一代封為 respectable，甚至 nostalgic。我的西餐 guilty pleasure 是俄羅斯餐館的羅宋湯及薯仔沙律，但想真一點再沒有什麽 guilt 可言。衣著方面現更是百無禁忌。反而，打領呔可以成為一種 reversed guilt：當人人說怕打領呔之時，你宣佈你獨嗜打呔，隨時隨地都要打著呔，包保別人當你是出賣大家的罪人。
還有什麽東西使你 guilty？如果你衷心地喜歡看瓊瑤及依達，庶幾近矣。
Porno 已成為自誇的手段，《金瓶梅》以前要偷偷看，現在是「古典」。不過，性仍是香港社會最強力的 taboo，亂倫仍是不可告人、同性戀仍有限制、老夫少妻或師生戀仍會招來壓力、通姦仍有後果。雖然，禁區是一個一個的衝破，例如異族通婚、例如婚前性行為，皆再不會引起騷動。有些轉變是好事，但有些事，如強姦，則永遠應該 guilty。
禁區越來越少，很可能我們得到樂趣的頻率，或樂趣的濃度，亦相應降低，大部份時候就如看《蜜桃成熟時》及吃《紅寶石》西餐，溫溫吞吞的、悶悶地、又趣趣地，好過冇咩？都未必。
不錯，pleasure i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 are sorry。摩登世界雖然沒有帶給我們豐足人生，但誰也不願意回到去一個幾乎所有 pleasure 都是 guilty 的社會。Pleasure now！及 pleasure 無罪！仍然是我們致力所在。不過，我請求你，當你的 pleasure 是那麼卑俗的時候，請你不要自卑變自大，到處招搖，誇大自己的缺點及 vulnerable points，熱氣開放，肆虐大眾視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