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mains —— 陳冠中 1983 年 2 月 號 外
①某星期六晚﹐我出現在一個可怕的購物飲茶中心﹕尖沙咀東部。在那沒有居民只有遊人的新區﹐我首次見到群集的新浪漫派青年。他們的衣服以黑為主﹐裹裹紮紮﹐有鱗有角﹐同時不論男女皆不同程度地化了艷裝。
我早就知道後生仔女出現了新浪漫支流﹐但要到那個星期六晚上﹐我才感受到新浪漫派帶來的視覺刺激。
我記得第一次看到群集的油脂 (當時叫曱甴﹐多恐怖的稱謂)﹐我有點嘔心。但今次碰到新浪漫派﹐倒覺得他們蠻順眼。
新浪漫派已經成功地在青少年文化裏劃出了自己的領域﹐a domain。
② Regent 的底層咖啡店﹐是年青 les boys 嗜愛光顧的地方。他們經常三五成群﹐結伴而來﹐衣著 casual 但整潔入時﹐行為斯文但不失輕鬆﹐而且上天不公平﹐往往叫他們生長得眉清目秀﹐五官端正。
他們是誰﹖是否永遠「剛從加州回來」﹖是富戶世家子弟﹐從小互相認識的幸福人嗎﹖還是物以類聚﹐在 Polo Shop 結識的呢﹖
他們年輕 (多數二十歲剛出頭)﹐對世界仍有濃厚興趣﹐而且有能力去享用這個世界﹐真教人羨慕。農曆年他們會去佛羅倫斯嗎﹖還是死死氣在 Regent 喝礦泉水﹖
《號外》曾為 Les Boys 做過一次特輯*﹐我這裏補充一點﹕一百四十年的香港終於能養育出並且容忍 Les Boys﹐是香港成熟的祥瑞象徵。
③自從我選擇婚姻之後﹐生活形態很固定。體重增加後﹐Les Boys 形象離我已遠 (I never was)﹐更不用說新浪漫派及其他 citikids 的姿勢了。
婚姻生活有好處﹐至少﹐it works for me。但婚姻難免是一種 closure﹐一種定型儀式﹐故此亦本質地傾向保守。
我很害怕自己的惰性﹐會不知不覺間消解了自己的執著﹐一朝醒來﹐發覺自己血肉模糊地成為﹕香港主流男性中產階級﹗
主流男性中產階級是一種懦弱的妥協性動物﹐他們面部表情呆滯﹐腹部肌肉鬆弛。就看看他們的服飾﹐多缺乏幽默感﹗男中產的衣服是 the ultimate straight 的﹐在他們身上完全看不到 parody﹐pun﹐playfulness 及 ambiguity。
經驗告訴我們﹐這種真性情受到壓抑﹐庸行必謹的人士﹐大多數講一套做一套﹐偷偷摸摸參加色情旅遊團去東南亞之類近矣。
男中產的生活形態是可悲地乏味。他們沒有藝術上的執著﹐或時尚上的 domain﹐更沒有趣味上的 attitude。
換句話說﹐他們不能在平常生活中得到樂趣﹐因為他們沒有了執著、domain 及 attitude。因此﹐他們只能變態地甚至內咎地滿足自己﹐如弄權治人、或去東南亞洩慾。
任何真正欣賞城市生活及存在意義的人﹐必然要有所執著、劃清自己的 domain、並貫徹自己的 attitude。新浪漫青年及 Les Boys 當然亦有沮喪的時刻﹐ but they have their moments﹐ they've got some styles。
④ Domains﹕這個概念是此間許多文化人不肯謙虛地接受的。
不過情況在改變中﹕黃玉郎、溫瑞安、張愛玲 ……
Domain﹐是承認自己的局限及影響範圍﹐是小圈子 writ large。
誰能預猜到張愛玲的三十年代上海故事﹐會吸引八十年代的香港人﹖
舉亦舒做例。除了《號外》之外﹐幾乎所有文化人皆自命不同意亦舒的文章觀點﹐但幾乎每一個都看亦舒散文。亦舒是一個有 domain 的作者。
Who cares about 張君默或農婦。
Baudelaire
⑤某星期六晚﹐我碰到那群新浪漫派青年﹐他們非我族類的望著我﹐我望望他們﹐一剎那出現了 Baudelaire 詩中的情況﹕不同階級人們的眼睛﹐借助一個大城市的便利﹐望到了對方。
但他們怪異的形態掛著清楚的 attitude﹐而我只是一個發胖的近中年人﹐面目模糊﹐跟我身邊大多數群眾一樣﹐沒有自己的 domain﹐更沒有說出自己的 attitude﹐只安全地蟲縮在人群中。
I feel like a che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