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我們會批評 「溫情」﹐「純情」﹐「人情味」﹐「同情心」﹐「愛心」? —— 陳守真 (陳冠中) 1977 年 10 月 號 外
中產階級青年男女的神話式世界觀有兩種典型﹐第一種認為世界是完美的﹕好的家庭、好的學校、好的朋友、好的異性伴侶、好的宗教、好的職業、好的將來﹔第二種認為世界雖然不完美﹐但不要緊﹐不完美是可以克服的 —— 只要每個人都有像他們一樣的美德。第二種典型把世界的不完美看作個人行為的結果﹐「個人」有壞念頭、奢慾、私心、恨、等等﹐世界不完美的原因是﹕世界上有不完美的人。大多數的青年會認為自己屬於第二種典型﹕世界並不完美﹐但個人的美德可以克服一切。可是客觀上﹐他們都屬於第一種典型﹕他們雖然承認世界不完美﹐都心底認為不完美的東西與自己無關﹐或到時有辦法克服﹐世界對他們來說﹐歸根結底還是完美的。這是中產階級最美麗的神話。
青年人可以生活在神話中﹐而神話立刻變成賺錢的工具﹕純情電影、純情小說、純情流行曲、純情電視劇。神話的效果是使人把虛構當作事實﹐部份當作全部﹐表象當作實質﹐歷史的產物當作自然的規律。
商業的電影、小說、流行曲、電視劇的其中一個特點就是製作人不相信自己販賣的一套﹐我們稱之為「沒有誠意」﹕拍純情片的人不一定純情。不過社會上卻總有一些充滿熱誠﹐態度認真的人﹐他們相信自己說的話及宣揚的一套﹐可是他們的一套所產生的效果﹐卻與商業化的純情販子沒有兩樣﹔他們的世界觀﹐如果擴散開去﹐結果亦只有使社會更退步﹐大眾更受蒙敝。他們造成的後果與他們的用意剛好相反。
請讓我解釋。我並不反對你在電視上看到大廈看更人被賊刺死﹐走去捐錢給死者家屬﹔我也不會阻止你公餘去醫院與老人聊天﹔你可以愛小動物﹐亦可以偶然傷感﹔你甚至可以看「突破雜誌」。我批評的是你對自己及別人說﹕這叫做「溫情」、「純情」、「人情味」、「同情心」、「愛心」﹐而這幾味東西是我 —— 們 —— 必 —— 須 —— 大 —— 力 —— 推 —— 揚 —— 的﹐生 —— 命 —— 的 —— 真 —— 諦﹐人 —— 生 —— 的 —— 目 —— 的﹐永 —— 恒 —— 的 —— 價 —— 值﹐人 —— 性 —— 的 —— 表 —— 現﹐社 —— 會 —— 的 —— 希 —— 望﹐人 —— 類 —— 的 —— 救 —— 星 ……
換句話說﹐我批評的早對「溫情」、「純情」、「人情味」、「同情心」、「愛心」的崇拜﹐對這幾味東西的拜物主義﹐因為推高了這幾味東西﹐亦即是鞏固了神話﹐亦即是使社會更加神話化。
我可以想到一個右的批評及一個左的批評。
右的批評如下﹕神話使人不切實際﹐不明白社會實況﹐不能面對社會挑戰﹐不能接受社會現實﹐不能適 —— 應 —— 社 —— 會。
左的批評如下﹕神話灌輸「絕對真理」﹐使人不研究社會及歷史規律﹐鼓吹逃避主義﹐不能正視社會醜惡的一面﹐不能有效地改 —— 革 —— 社 —— 會。
兩種批評都強調一點﹐神話使個人掌握不到社會現實﹐總的來說﹐對一個理性社會的建設是個障礙。浪漫主義神話雖然可愛﹐浪漫主義拒絕現實的姿勢雖然美麗﹐卻與歷史的步伐差了一兩截。
神話使人生活在神話世界內﹐與社會脫節﹐以為一切的不完美只是個人的不完美。神話信徒主觀意願雖好﹐但他們的方法卻是一廂情願。故此他們越是鼓吹「溫情」、「純情」、「人情味」、「同情心」、「愛心」﹐他們就越加助長了這幾味東西的相反形勢。他們一方面叫個人去愛正義﹐另方面卻容忍製造不正義的根源﹕社會制度。他們以為個人得救就是整體得救。他們越使人相信這幾味東西的神效﹐結果就越少人去與罪惡及社會不公有效地針鋒相對 —— 不止在言語文字上﹐而且在行動組織上。神話故此成為中產階級不願改變現狀的避難所﹐既有罪惡的最佳盟友。神話替既得利益階級說了一句話﹕世界其實不是很美好嗎?
如果問題這麼嚴重﹐相信推揚「溫情」、「純情」、「人情味」、「同情心」、「愛心」的朋友 —— 我們之間的好人 —— 亦不會怪我長氣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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