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廂情願的荒誕——話劇團《三子》 2016 年 8 月 立場新聞
香港話劇團在大會堂劇院公演由鄧世昌編劇、李鎮洲導演的《三子》,我總覺得是次選擇的場地過大;「大」、「小」應該與角色多寡沒有直接關係,很多獨腳戲都可以在大劇院上演,而《三子》的六個角色個個戲份其實皆不少,今次的「小」我想可能是劇本真的太「小品」式,連四百五十個座位的大會堂劇院也駕馭不到,如果用黑盒劇場格式來排演,可能對這劇本更有利。
內容是圍繞母親死後遺下一千萬給三個兒子,在分產過程帶出家庭成員之間的新舊矛盾、疤痕及積怨,加上三子各人身邊的另一半推波助瀾,本來是暗湧也逐一浮上水面,多少反映出香港人某種生活狀況和心態。
開場時三個兒子對談一段戲已感受到鄧世昌和李鎮洲在處理台詞的心思和功力,幾個演員唸對白時的銜接位,不論刻意留白,或沒半秒空出、或互相重疊,都充滿濃厚的音樂節奏感,甚至去到詩的感覺,畢竟看話劇有異於讀劇本,台詞除了內容本身,唸出來的聽覺效果也屬觀劇的樂趣和享受,而《三子》突出了聽覺這重要元素,值得咀嚼。
場刊內一篇「導讀」式介紹文章說此劇乃「遊戈於寫實和荒誕的邊界」,它確是有少許怪誕,但我還是較欣賞它寫實部份,眾演員(三兄弟加上他們的妻子女友)個個演得生活化兼生動傳神,其實角色的刻劃不過是流於表面,特別是三個女角演北姑、港式師奶及後生女都 stereotype 到接近 caricature,但三位女演員落力演出又能替此劇帶來生氣和 energy,而劇本從對白的字裏行間直接或暗示家庭成員互相的猜忌衝突,都是「遊戈」於喜劇和正劇之間,也有其可觀之處。
但去到荒誕那邊就有點對不上號了,例如三兄弟糾纏在一千萬平均三分的爭論,是有其荒謬及象徵一面,但六個演員的演繹既然如此「港式」、貼地,在這樣寫實的 context 下,觀眾很難不以典型港人常理來看,又怎會為分多一毫分少一毫而作沒完沒了的拉据,不免有「搵戲嚟做」之嫌,確實不 make sense。
場刊的那篇導讀文章又提到「荒誕劇」多種特色和元素,但〈三子〉似乎沒有一項可以對號入座,文章寫劇本「考掘這家人在這個荒誕處境下的生存狀態」,若果刪掉「在這個荒誕處境下」用剩下的文字來形容此劇也一樣講得通。
劇終時兩兄弟用這一千萬買來無數溪錢在台上到處灑,無疑在視覺上頗有效果,或許都算勉強擠出一些象徵/隱喻意味,不禁令我想起土耳其電影《A Winter Sleep》其中震撼一幕,那個窮到剩下骨氣的爸爸將別人善意送來接濟他們一家的鈔票逐一掉入火爐,我看此場戲時是無法忍住咆哮的眼淚,最重要是我完全明白他為什麼這樣做,但現時《三子》灑溪錢,劇中這幾個角色都沒有被塑造成具如此氣度、胸襟和想像力,只覺得編劇活像一廂情願逼他們白白唔見一千萬。
看《三子》又叫我記起幾年前潘燦良編導的《重回凡間的凡人》,同是觸及親人離世,破裂疏離家庭,在我記憶中它的劇本遠比《三子》完整,枝葉茂盛,亦更有深度;同樣是李鎮洲導演,《愛之初體驗》(李穎蕾編劇)那種 moody 氣氛比《三子》更多一份朦朧和曖昧性,更具玩味;同樣加入「荒誕」元素,王昊然編劇的《爆‧蛹》中的荒誕不僅石破天驚,更有其必然性,是好一次與內容緊密結合的tour de force。這些作品未必沒有沙石,但絕對是擲地有聲的好劇本,如果在美加等地,各大小城市都有各種大小規模的社區劇團,在不同時空這些劇本總會有更多機會一演再演,然而在香港,它們首演時,挺多也不過得那幾千觀眾看過,然後就被遺棄不知在甚麼角落,確是十分可惜,也是香港劇壇的現實環境,《三子》不是上佳作品,但仍有佳句及值得品嘗之處,不過它的命運大概亦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