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歐芳華: 凡尼亞舅舅和疊配文 2013 年 11 月 信 報
東歐是今年世界文化藝術節的焦點,我看了其中兩個話劇項目,聖彼得堡小劇院演契訶夫的經典《凡尼亞舅舅》和本地劇團 7A 班演翻譯捷克的諷刺話劇《疊配文》(The Memorandum),很豐盛的精神收獲。
契訶夫的四大名劇《海鷗》、《凡尼亞舅舅》、《三姊妹》和《櫻桃園》,我看過不同的舞台電影電視版本,都是出自一個英語體系的契訶夫傳統,即使中文演出,相信也是輾轉從英文譯本再譯過來,而本地劇團排演契訶夫作品應該多少都參照英美演出的版本吧,也許我認識的契訶夫其實已是 Anglo-Saxon 化了,那麼現時這個正統俄羅斯版會否帶來一次文化上的衝擊?我能否接受如此原汁原味的烹飪?就如我喜歡喝的羅宋湯其實是上海化的變種,多年前我旅遊蘇聯一嚐正宗羅宋湯才發覺它原來並非我喜歡的味道,契訶夫又是否一樣呢?
契訶夫 (中間手執劇本) 與莫斯料藝術劇院眾演員圍讀《海鷗》
我所理解契訶夫傳世的幾部劇都充滿一股對人生、命運的無奈和無力感,他筆下的角色長年累月困在沒有文化/文明的荒僻小鎮,唯有渾噩、醉酒去逃避平庸、瑣碎、無聊的日子,僅有的理想和憧景也一早被無情的現實壓碎磨平,最多只能把希望記托在遙不可及的未來,即使偶爾道出壓抑在內心的痛苦,有人聽有人在乎嗎?同場的角色不是耳聾、就是在打呵欠或令有心事,現代文學經常觸及的主題 —— communication breakdown 原來在契訶夫的劇本早已有跡可尋。
聖彼得堡小劇院版本的佈景
今次《凡尼亞舅舅》是用小劇場的形式演出,一切從簡,和想象中當年莫斯科藝術劇院的寫實佈景有出入,但場面調度可觀,轉場時由演員從四方面進出搬運道具不但為這基本上是靜態的劇添動感,更呈現一種視覺上和諧。但我對此劇的感覺是奇特的,對我來說俄語在聽覺上不是一種優美的語言(以前俄國的貴族都講法文),聽來不絕不「悅耳」,而演員的演繹無論在表情動作和聲線都比我一向看的英式契訶夫演出誇張,或許這是俄羅斯的民族性吧,但我仍是認為演契訶夫話劇的風格是應該含蓄、收斂和抑制,果然不是我愛喝的仿羅宋湯的味道。
莫斯科藝術劇院首演《Uncle Vanya》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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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約而同地 7A 班排演寫於 1965 年的捷克話劇《疊配文》每次換場景也是由眾演員搬運移動道具,效果也同樣出色。
所謂「疊配文」是劇中政府為確保文件內容能達到百分百準確而發明的一種人工合成文字,從某部門推行這種新文字在上傳下達的過程中反映出僵化的官僚制度及不擇手段的互相監控,其實「官僚主義」有其宇宙共通性,只不過在共產/極權國家更突顯其禍害,所以此劇在全世界任何地方上演都必定引發觀眾共鳴。
劇中展示很多荒誕不可思議的政府規條和程序,叫人會心微笑捧腹大笑兼而有之,作者哈維爾(Havel)確為此劇提供了最佳的原材料,但如何將原材料泡製成「劇」呢?
我個人覺得這劇本不算成功,很多時我們觀劇第一幕很吸引,但去到第二幕就像洩了氣,承接不了上一幕的衝力,像現時這部《疊配文》,它的第二幕極其量只是將劇情延申,甚至重覆第一幕的素材,至多看成是將冗長的第一幕斬分為二,沒有「筆鋒一轉」,將第一幕鋪排的劇情作分岔、繞道或逆轉,未免流於平鋪直敍。
特別是最後主角區錦棠那段「言志」式的台詞,那種寫法唸出來確實有點肉麻,幼稚得近乎熱血青年空喊口號,完場時他跟隨着其他官員敲擊手上拿住的刀叉,其實只需繞場一周相信觀眾已接收到訊息:他無法不違背自己良知,隨波俗流,行屍走肉般跟大隊變成國家機器的一件小零件,藉此對比劇中那個年輕女職員有勇氣去找新的出路。但現時這條人龍行完又行,行過不停,寓意實在太明顯了,是敗筆。
但幸好不是致命敗筆,像這樣具水準的劇,只演三場,正如它的導演說,外國的預演也不止此場數,實在可惜,或許我們真的要像契訶夫筆下的角色,要把希望寄托到遙遠的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