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上 Stephen Sondheim —— 是有奇蹟的 2010 年 7 月 號 外
香港的舞台有機會上演Stephen Sondheim 的經典音樂劇《點點隔世情》(Sunday in the Park with Geroge) 實在是一個奇蹟。無論 Sondheim 這個名字在西方(或者可以加上日本) 的文化 / 戲劇界如何響噹噹﹐在香港對他有認識的人可能也坐不滿一場演出的座位﹐而對首次接觸他的觀眾來說又會不會嫌這部劇的音樂太深奧(一旦聽不到優美的旋律﹐如果未識得用太「現代」去貶﹐「深奧」就派用場了)﹐加上故事沒有愛情線﹐又沒有講 gay (呀﹐對了﹐優雅的 Sondheim 正好是沒有開口埋口都掛著 gay 字的最佳例子)﹐這些都是「趕客」的絕招。所以「劇場空間」把《點點隔世情》帶來香港登場確是需要冒很大的險及有著無比的決心﹐我想如果他們台前幕後不是對此劇懷著深厚的鍾情和熱愛﹐決不可能辦得到。
況且除了商業考慮之外﹐演出這劇對一個劇團來說是一項極嚴峻的挑戰和考驗﹐它的確是一個難度很高的大型製作﹐首先要花上很多人力物力﹐成本肯定不菲﹐演員也不易找﹔它的音樂結構複雜﹐節奏急速﹐歌詞屹長﹐很容易難倒演員﹐另外佈景設計也需要十分的準確﹐沒有豐富的經驗和專業技術又怎能在舞台上用演員、紙版人、活動佈景等等合乎比例地去重組此劇的主角——秀拉 (Georges Seurat) 那幅名畫《大碗島的一個星期天下午》的畫面﹖
而「劇場空間」竟能克服了一關又一關的難度﹐給香港帶來一次精采難忘的演出。
2007 年《點點隔世情》在港首演﹐我完全不知情﹐它們的宣傳推廣功夫真的要好好去檢討﹐而今次重演很不幸地竟是在元朗劇院﹐也是另一趕客絕招﹐如果不是導演張可堅誠意邀請﹐恐怕我就錯過了在香港看 Sondheim 的唯一一次機會了。
沒有愛情﹐沒有 gay﹐《點點隔世情》是描述以「點彩法」(Pointillism) 留名的法國畫家秀拉從構思到完成他那幅曠世傑作《大碗島的一個星期天下午》的心路歷程﹐以及一百年後他同樣是畫家的曾孫所面對藝術在商業社會的種種困擾﹐從而帶出探討創作的茅盾、良知、理念、原則、堅持以及回顧和前瞻等宏大旨題。
第一幕是講秀拉在 1884 年創作這幅畫時﹐每天到公園觀察掃描一事一物﹐同時虛構了他與畫中眾人物生活原型的交流和關係。
第二幕飛到 1984 年的美國﹐這幅作品早已是芝加哥藝術學院的鎮館之寶﹐而秀拉的曾孫佐治也成了一個有名氣的前衛藝術家。美術與商業社會 / 市場策略的關係在一百年後變到更加複雜和糾纏不清﹐佐治來到巴黎﹐在公園裡﹐佐治穿插過去與現在﹐希望找到一點提示﹐指向他藝術的未來之路﹐他想起曾祖父那幅畫﹐畫中人物一一再次出現在跟前 ……
導演張可堅在演後座談會說﹐這套劇實在太豐富了﹐看一次肯定不可能接收到它帶出的全部信息。但什麼才算是全部信息﹐算是完全明白呢﹖我記得名影評人 John Simon 評他推崇備至英瑪褒曼的名作《Persona》時﹐文章開頭第一句他就說他看了《Persona》兩次﹐但仍不能肯定他明白了有多少。
我看完《點點隔世情》也不是全然掌握到全劇豐富的肌理﹐亦可能錯過了不少前後呼應的伏線﹐有機會重看當然最好﹐但是不是一定要完全明白一件藝術作品才叫功德完滿呢﹖很多時讓一件作品朦朧地、間接地、似是而非地、像霧又像花地、甚至不明其所以地打動心靈深處反而更有餘韻﹐有時更令人震撼﹐甚至激動不已。
香港劇場空間版本
像《點點隔世情》第一幕終場時﹐在一首氣勢磅礡的《Sunday》合唱樂曲下﹐畫中人物隨著畫家指示慢慢移動、就位﹐一步一步在舞台上合成﹐呈現出《大碗島的一個星期天下午》的畫面。
到第二幕終場時﹐畫中人物又一次出現﹐唱著上半場終場同一首歌《Sunday》﹐今次他們不再擺成永恆凝在畫中的那些姿勢﹐而是全體面向二十世紀畫家鞠躬致意﹐佐治也向這群畫中人鞠躬回禮。
這兩個終場不單令我震撼、落淚﹐甚至心靈無比激動﹐難以平伏。
為什麼﹖我在 2000 年一篇談本地音樂劇《遇上1941 的女孩》曾經如此寫著﹕
A Chorus Line
「有時﹐感動不一定要靠故事或情節。抽象的東西、音樂、歌聲、氣氛、氣勢、視覺效果的巧妙結合﹐也會喚起觀眾的內心澎湃﹐甚至黯然落淚。記憶所及﹐很多百老匯音樂劇打動到我﹐都是在視/聽覺上所營造出來的力量﹐像《Sunday in the Park with Geroge》上半場落幕前﹐所有的人物排列到與 Seurat 的名畫一模一樣時﹐像《A Chorus Line》最後一場﹐整個 Chorus Line 穿上閃爍的舞衣﹐換上歡愉的面孔﹐排成一字形﹐全情投入到像這是他們一生中僅有的一次機會在舞台上表演﹐竭盡所能唱出《One》時﹐像《Nine》的終場﹐童年時的小 Guido 唱出感人的《Getting Tall》﹐全劇的演員穿上白衣緩緩踏上舞台的那一刻﹐又或者像本地創作音樂劇《風中細路》落幕前﹐突然間一大堆廣告招牌從舞台頂上徐徐降下在那堂街景﹐我都流下了眼淚。
《1941》最後一曲《窮天竭地》﹐也有著這類感染人心的潛質﹐但最終那感動都爆發不出來﹐也許之前的一切實在太差勁了。
無論一個怎樣 grand 的 finale﹐如果前面缺乏充實的結構去讓它承接﹐始終也難以打動到觀眾﹐所以整體的重要性是不容忽視。之前我所舉的例子﹐也許並非單憑一場戲、一首歌那麼簡單﹐之前每一個場面﹐每一句對白一點一滴的累積﹐才能造就到最後的效果﹐像《遇上1941 的女孩》這種水平的音樂劇﹐還要倍加努力。」
音樂劇《Nine》的舞台設計
然而我想﹐今次《點點隔世情》令我如此動容﹐可能不止上文所講。我猜想的解釋是:在第一幕終結﹐除了視覺/ 聽覺震撼之外﹐我好像在見證一個藝術家剛剛完成了他的創作﹐實現了他的夢想那神聖光輝的一刻。(百老滙 DVD 版﹐秀拉在最後一刻還不停作著各種 finishing touches﹕一隻紙板狗升起﹐秀拉把狗鏈交在畫中本應拖狗的人的手裡﹐在匆忙中仍不忘把小女孩的眼鏡除下﹐然後畫面才逹至最終的完美效果﹐訊息就更明顯了。)
而全劇終結時我的感動尤甚於第一幕﹐台上的兩組人互相致意﹐我是看成藝術家對他的素材的敬禮﹐或再廣泛些說﹐不只是素材﹐而是對他生命中帶給他靈感的人和物﹐甚至幫他實現他創作的台前幕後所有人員的情深感激。另一方面也是一次群眾/ 社會/ 藝術作品和藝術家/ 創作人的互相敬重﹐致謝以至最終的和諧結合。
Stephen Sondheim
作為一個熱愛藝術的人﹐我確是要衷心感謝 Stephen Sondheim 帶給我們這個至完美、至理想的結局。
音樂劇《Sunday in the Park with George》的最終幕,在〈Sunday〉的歌聲中畫家與畫中人物互相鞠躬致意 ---